東西問·六觀|劉梁劍:中國式現代化“文明觀”有何大意象?
中新社北京9月1日電 題:中國式現代化“文明觀”有何大意象?
作者 劉梁劍 華東師范大學中國現代思想文化研究所研究員
《易經》有言:“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地勢坤,君子以厚德載物”。今天,中華民族自強不息,踔厲奮發(fā),踏上中國式現代化新征程;厚德載物,胸懷世界,倡導人類文明多樣性,主張在交流、包容、互鑒中走向共生共成的人類文明新形態(tài)?!爱斀袷澜绮煌瑖摇⒉煌貐^(qū)各具特色的現代化道路,植根于豐富多樣、源遠流長的文明傳承。”
上述主張與倡導,既是中國式現代化的題中應有之義,又是從中華文明源遠流長的傳承中生長出來的。談論文明,不免要說到經典。中華文明源遠流長,為人類貢獻了諸多傳承數千年的經典之作。經典具有迷人的魅力,吸引后世不斷重讀,激發(fā)人們在新的時代背景下,不斷釋放經典中蘊含的智慧潛能。《易經》《中庸》《莊子》《國語》等先秦經典,雖有經史之分、儒道之別,但無一例外地強調多樣性。
例如《易經》泰卦,其初九爻辭:“拔茅茹,以其匯;征吉。”此處運用了“拔茅茹”的意象。茹,相互牽引的樣貌;拔茅茹,拔起茅草,根系相牽。按照三國時期經學家、玄學家王弼的解釋,“拔茅茹”意象生動表達了共生共成的道理:不是同類相爭,而是齊心協(xié)力、志同道合;不是異類相斥,而是雙向奔赴、情投意合;由此,“天地交而萬物通”,同異交得,萬物共生共成。
在當今新的時代背景下,完全可以對“拔茅茹”意象加以創(chuàng)造性轉化和創(chuàng)新性發(fā)展,用以表達人類文明多樣性主張:具有不同性格的多種文明在交流、包容、互鑒中走向共生共成的人類文明新形態(tài)。
如果說,人有人格,國有國格,文明亦有類似意義上的性格,那么,文明包容倡導一種平民化的文明性格。平民化的文明性格是一種自由的文明性格:每種文明都有其不可替代的獨特價值;尊重自己與其他文明的個性;既不盲目自大,以自己的文明壓制其他文明,也不妄自菲薄,在其他文明的影響下失去自身個性。
進一步看,具有平民化的自由性格的文明,固然主張每種文明都有其不可替代的獨特價值,但它對于一種以自己的文明壓制,甚至傷害其他文明的文明必不能無條件地包容之,必不許這樣的文明享有為所欲為的“自由”權利。“拔茅茹”擁抱差異性,但并不意味著容納一切差異。我們主張以文明包容超越文明優(yōu)越,文明優(yōu)越正是主張一種特定意義上的差異,即不同文明之間具有價值高低的差異。顯然不能容納這種意義上的差異。因為當我們說“價值”時,實際上是在說“正價值”,而一個事物是否有正價值,歸根結底看它是否有助于實現人類的理想目標:人道主義和社會主義的統(tǒng)一,個體自由全面發(fā)展,社會是自由人的聯合體。
與“拔茅茹”相對照的,是主導冷戰(zhàn)思維的免疫學模型。德國新生代哲學家韓炳哲敏銳地觀察到,20世紀是一個被免疫學模型主導的時代,該模型在內外、友敵、自我和他人之間劃出清晰界限。冷戰(zhàn)即遵循了這種免疫學模型。
21世紀剛開始之際,全球化發(fā)展態(tài)勢使韓炳哲樂觀地認為,免疫學模型已經衰落,絕對排他的“他者性”被不會引起免疫敵對反應的“差異性”所取代。然而近年來,逆全球化潮流讓人們不由嘆息,歷史的發(fā)展是曲折的。免疫學模型不但沒有衰落,而且在特殊的歷史情勢下變本加厲,作為人類思維的定勢仍然發(fā)揮著作用,禁錮相當一部分人的頭腦,隱秘支配其行為方式。《荀子·解蔽》有言:“凡萬物異則莫不相為蔽,此心術之公患也?!崩鋺?zhàn)思維的免疫學模型,已是當今人類“心術之公患”。若不擺脫免疫學模型,難以想象人類如何走向共生共成的文明新形態(tài)。
如何擺脫主導冷戰(zhàn)思維的免疫學模型,代之以更具建設性的新意象?比如上面論及的“拔茅茹”,又比如文明“互鑒”。實際上,當我們說“互鑒”時,已暗中運用鏡與光的意象了,“鑒”正是“鏡子”的意思?!叭祟惿鐣?chuàng)造的各種文明,都閃爍著璀璨光芒,為各國現代化積蓄了厚重底蘊、賦予了鮮明特質,并跨越時空、超越國界,共同為人類社會現代化進程作出了重要貢獻?!辈煌奈拿鏖W爍著璀璨光芒,交相輝映,重重無盡,這正是生機勃勃的文明“互鑒”。
此外,可以在源遠流長的中華文明傳統(tǒng)中找到思想資源,豐富“互鑒”意象的內涵。相傳,佛教華嚴宗開創(chuàng)者法藏為解釋緣起無盡的道理,做了一個“互鑒”的實驗:“取鑒十面”,也就是拿了十面鏡子,“八方安排,上下各一,相去一丈余,面面相對,中安一佛像,燃一炬以照之,互影交光”。
耐人尋味的是,就在法藏身上,體現了文明互鑒的積極成果:佛教雖來自印度,中國化以后如華嚴宗已成為中華文明傳統(tǒng)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作為華嚴宗開創(chuàng)者的法藏乃是旅居大唐的西域康居國人,而這一點并不妨礙他在身前為大唐人(包括當時的女皇武則天)所接受,也不妨礙他在死后因其成就進入中國思想史。海納百川,容納差異而非拒斥他者,是大唐氣象,也是任何一種活潑潑的文明應有的氣象,是人類文明新形態(tài)應有的氣象。實際上,中國式現代化何嘗不是中華文明傳統(tǒng)與西方文明傳統(tǒng)互鑒交流的積極成果?
“中國式現代化”一詞不得不處理中國與西方的關系:中國式現代化與西方式現代化之間是何種關系,是否存在一般的現代化,而此一般的現代化是否由西方式現代化所定義?
若我們認為中國式現代化有別于西方式現代化,同時認為中國式現代化不因其中國面相而失去現代化的地位,那么,就需要放棄西方式現代化之普遍性而成立一種新現代化觀。一方面,新現代化既在西方式現代化之中,又在中國式現代化之中,但又不是西方式現代化與中國式現代化之抽象普遍的共相;另一方面,新現代化既非西方式現代化所能代表,亦非中國式現代化所能窮盡。進而,在新現代化之中,西方式現代化與中國式現代化并非涇渭分明,因其中一部分乃是由西方式現代化與中國式現代化相互激蕩、交融相濟而產生的新內容,非中非西、又中又西。
對“中國式現代化”的深入思考便會遭遇如何處理“一多”關系這一根本哲學問題。若拒斥抽象的普遍性,以及基于抽象之普遍性的一元論或本質主義,便不得不追問:除了共殊(普遍與特殊)、家族相似(維特根斯坦)的理解方式之外,是否還有其他更合理的方式處理“一多”?這也是應對不同文明如何共處的根本問題?!鞍蚊┤恪币庀蠡蛟S具有這方面思想潛能,有待進一步探索挖掘。
在交流、包容、互鑒中走向共生共成的人類文明新形態(tài),是人類歷史上一項前無古人的開創(chuàng)性事業(yè),也是中華民族需要自覺承擔的歷史使命。不僅因為中華文明是世界文明的一分子,而且因為中華文明具有養(yǎng)成平民化的自由的文明性格的巨大潛質。值此歷史變局之際,我們有理由相信,源遠流長、歷久彌新的中華文明能夠再度煥發(fā)勃勃生機,對人類未來新文明作出較大貢獻。(完)
作者簡介:
劉梁劍,華東師范大學哲學系教授、系主任,東方哲學研究院院長,中國現代思想文化研究所、中國智慧研究院研究員,上海中西哲學與文化比較研究會秘書長,巴塞羅納法普拉大學瓦提莫哲學與檔案中心(UPF Center for Wattimo’s Philosophy and Archives)外籍研究員。出版專著《王船山哲學研究》《漢語言哲學發(fā)凡》等,在海內外學術刊物上發(fā)文多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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