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批評】
巴爾扎克有一篇小說名字叫做《玄妙的杰作》。講的是藝術大師弗朗奧費在創(chuàng)作的激情中反復添加修改,將原來一幅“能看見皮膚下血管流動”的美麗女子肖像涂抹、遮蓋到滿幅畫面都是雜亂的油彩和色塊,只剩下一只纖細的、活生生的腳!锻睹麪睢返纳示陀行┻^于豐富了,我看到的是復雜化人物處理和竭力豐富化但互相矛盾的主題、是幾個題材的疊加和人物的多重影像以至失去焦點,這些將影片的完成作品遮蓋成一堆斑駁的油彩堆砌。影片的故事設置了過多的走向,讓我這樣的觀眾無法找到它有邏輯的線索,無法跟著人物走。
龐青云到底要什么?
《投名狀》的主要人物龐青云有很多方向的動作和目的,我們看不清他到底要做什么。他的內心動力是什么?是跟魁字營報仇,還是要娶徐靜蕾?是救百姓,還是坐龍椅?我們很難從一個統(tǒng)一的人物定位和他的行動軌跡去跟隨這個人物。
龐青云是一個胸懷大志、一心要讓天下百姓得解放,最終被封建皇帝鎮(zhèn)壓的悲劇英雄嗎?可觀眾如果在這個方向上理解,故事又沒有給我們足夠的展現(xiàn)。他到底是成功地做到了自欺欺人,以為自己當上開國皇帝就能夠解救天下百姓;還是不管一切,一心只要坐上鎏金龍椅的李自成、朱元璋?縱觀他全片的行動和重大關頭的取舍抉擇,我們看到的只是一個敢于霸兄妻、為了登官位狠毒殺兄弟的小官迷。在現(xiàn)有的故事中,人物在幾個方向上都沒有走到底。
從整個故事織體來看,龐青云到底要干什么讓我難以把握。這個人物是在騙自己還是要迷惑姜午陽和二弟?這讓觀眾不知道該為英雄抹淚還是為壞人惡有惡報而叫好。這樣難以決定認同的人物設計和故事編排可不是商業(yè)故事片的講法。
你到底要說啥:兄弟情深還是官軍太狠?
中國戲曲學家李漁說過,戲劇的編排要“剪頭緒,立主腦”!锻睹麪睢芬嬖V我們什么?是大家在幽默短信中總結的“兄弟之情不可靠”?還是導演說的“做壞事的人不一定有壞的目的”?除了上面兩個主題,在宣傳和記者訪談中,導演還宣布過本片的另一個主題:不可以跟比你大的人講道理,“永遠都有比他們更掌控他們命運的人,他們只是棋子。”導演把這個當作一個重大思想倒是跟香港和內地普遍盛行的犬儒主義十分合拍。或許陳可辛抓住這個思想予以呈現(xiàn)是因為他敏銳地把握住中國人的心理狀態(tài)。但是,如果想講官軍的狠是怎樣壓碎了兄弟的情,那就應該寫出兄弟情深、兄弟的結義很有些力量,寫出他們很有些創(chuàng)造出美好活法的希望,然后讓兄弟情義來跟朝廷的邪惡有力相對抗。但是我們看到的龐青云這個角色不管是對兄弟、對兄弟的妻子,還是對待投降士兵都沒有任何義氣或者良心,我們看到的只是他要娶二弟的老婆、覬覦巡撫官位和那個金光閃閃的龍椅。有網(wǎng)友從他請求減免江蘇三年賦稅看出這是他要做的大事,看出他是為百姓的。但這是任何一個封建專制系統(tǒng)中的官僚甚至皇帝都時常實行的休養(yǎng)生息方法和安撫懷柔政策。如果這是為百姓,那每一個封建皇帝的改朝換代都是完成了利國利民的“大事”了。
善惡不分才是深刻?
花費了幾千年,我們才弄出了講故事、聽故事這一套游戲,才把它弄得如此花哨美麗,這挺好玩的。照著規(guī)則、套路來講故事,就著故事講看法,其實是在弘揚一種對話中的理性和理性中的對話。
在《投名狀》中,導演要表現(xiàn)兄弟情義,還要加進歷史的殘酷殺戮背景,又要表現(xiàn)對強勢權威的恐懼和臣服,還要塑造一個有良好動機的龐青云。一部影片中要加進諸多思想,這多少表現(xiàn)出一種怕被指責沒思想的張皇和焦灼。影片對主人公的形象失去定位,對他歷史意義的思考被擱置起來,對他的道德評判被懸空了。不區(qū)分人物的善惡讓我們在觀賞時沒法建立認同。沒有價值觀的支撐,拒絕做出價值判斷或者沒有能力做出價值判斷,這是眼下許多中國電影的共同特色。在《投名狀》中,這種價值觀的懸空與它的人物定位離散和敘事的主題疊加也許是互為因果的。
我們的導演在商業(yè)電影中明確地避開善惡判斷,而且將之解釋為人物性格復雜化,解釋為主題的豐富和深刻。其實,不區(qū)分人物的善良和邪惡成為電影敘事的時髦,成為思想深刻的標桿,這恰恰是沒有思想的跡象,是精神受過強烈電擊的烙印。今天中國的許多導演都急于擺出探索普士(pose),都要使勁地顯示深刻,但在文本中卻未能進行形象的呈現(xiàn),這是思想探索受到阻礙后的壓抑感,我把它稱為思想探索焦慮癥。造成這種病癥有多種原因,有時是作者沒有能力進行思考,面對現(xiàn)實沒有能力做出解釋,還有一種可能是觀念交流的空間被封閉了、做出有力的現(xiàn)實呈現(xiàn)和深刻探索的路子被阻礙了。在封閉環(huán)境和扭曲的心態(tài)中,我們許多人把反人道當先鋒,把無價值當作價值,把前現(xiàn)代當作反現(xiàn)代,這是思想探索焦慮癥的一種表現(xiàn)。就本片來說,對農(nóng)民起義軍和朝廷的價值評判,對太平天國用殺戮來進行反抗和清廷的鎮(zhèn)壓如何闡釋,歷史人物和歷史運動的正義性思考,都是在學界爭論很大而且很有一些政治禁忌的話題。說句題外話,如果希望在北美、歐洲取得票房好成績,就不要選擇這種看不明白誰打誰,說不清有沒有正義之師的題材,更不要耍弄這種不分善惡的深沉。就中國的觀眾欣賞而言,對主人公所代表的力量,對主人公在歷史潮流中的選擇,我們也會有道德評判和歷史評判,躲避對人物善與惡的評判,將價值判斷故意懸空、虛化都會影響到對人物的認同和主題呈現(xiàn)。
□郝建(北京 學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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