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各地熱映的古裝大片《投名狀》獲得包括影評人和觀眾共同的肯定和好評。其實自從2000年《臥虎藏龍》開始，中國電影就進入了一個“古裝大片”的時代，國內(nèi)頂尖導演張藝謀、陳凱歌、馮小剛等紛紛試水，于是也就有了從《英雄》到《夜宴》，到《十面埋伏》，再到《投名狀》的誕生，也就有了———

　　陳可辛超越了張藝謀、陳凱歌

　　《投名狀》的故事講到最后，是秦午陽一刀刺向龐青云，這一刀，刺在大哥心口上，碎了一地的是三弟曾經(jīng)天真的信念。

　　導演陳可辛也許不曾想到的是，這一刀，在刺穿兄弟情時，也把這些年華語古裝大片華麗蒼白的窠臼，刺出了一個窟窿。仿佛血肉包裹住刀刃的那一剎，在云端漂浮已多時的古裝大片，那輕飄的浮華，終于挨到了我們腳下的土地。

　　有這樣一說，認為優(yōu)秀的劇情片是在創(chuàng)造我們想象之外的另一種生活，這是另一種真實，是在我們的經(jīng)驗之外卻又在體驗之內(nèi)的真實。以此為標準，《英雄》、《十面埋伏》、《無極》和《夜宴》只得一一敗下陣來。這時冒出一部《投名礎罰溆腥便冢牽夢頤譴ッ攪死嘈推梢雜滌械氖凳翟讜詰哪諍恕S杏捌廊誦穩(wěn)藎驢尚劣謾鍛睹礎肺拋按篤⑾亂桓霰曜肌U餛蘭鄄凰愎蛭遼伲驢尚寥肥底齙攪訟惹罷乓漳�、丑H韜團摹兌寡紜返姆胄“彰揮兇齙降摹?nbsp;創(chuàng)造經(jīng)驗之外、體驗之內(nèi)的一種真實。

　　就像作家孫甘露一句感嘆：從《臥虎藏龍》開始，古裝片的主角都是飛著的，飛檐走壁，虛無縹緲，這一次終于是腳踏實地的。評論家小寶說得更直接：之前的古裝大片，恁是鳳冠霞帔，用足了所謂的東方元素，電影骨子里傳達的觀念或是迎合現(xiàn)代商業(yè)，或者干脆代表了意識形態(tài)，換言之，那些故事根本上是消解歷史的。這一次，陳可辛終于觸及到中國人的古典情懷，即對于忠孝節(jié)義的認識和捍衛(wèi)，也終于讓人看到了尊重歷史的觀念，并進而看到真實的觀念。

　　陳可辛曾很多次設想，像個正常的香港導演那樣，去拍部功夫片或者武俠片，但是想來想去，愿意拍的只有“刺馬案”，說到底也只是因為，張徹的《刺馬》是他兒時刻骨銘心的一部電影。那段歷史還襯著戰(zhàn)亂背景——— 14年里死了7000萬人，如此慘烈的背景提供了挖掘人性的空間，“在戰(zhàn)亂和物資貧乏的年代，最能反映人最真實的一面，當要表現(xiàn)這些人性的東西時，武俠的篇幅就少了很多�！迸牡煤没虿缓昧懋攧e論，至少在《投名狀》里，我們看到了在先前大片里被完全無視了的“閑雜人等”，一些沒有被符號化、集約化的東西，一些處于劣勢仍然拼命存活的人們——— 在《英雄》、《十面埋伏》、《無極》和《夜宴》中被徹底蒸發(fā)掉的群體。

　　商業(yè)大片的壓力和兩難

　　做電影，終究是在“讓觀眾進影院”和“保留一點自己”之間權衡。趕在陳可辛之前吃螃蟹的幾位，《夜宴》的馮小剛束手束腳，陳凱歌在《無極》里過分任性，至于張藝謀，從《英雄》一路到《黃金甲》，他忽視了觀眾需要幻想，沒人愿意心甘情愿接受強權壓制。

　　在這一點上，《投名狀》也是弱點和優(yōu)點同樣突出。即便陳可辛自己，也不否認片子帶著太多有強迫色彩的信息，這是一部拍得太直白的電影，直白到讓人覺得沒了探索的樂趣，導演唯恐你誤會了哪怕一個細節(jié)。

　　做一部面向大眾的類型電影的壓力會迫使導演在影片中做減法——— 簡單的歷史觀、明白的價值觀，以及相對單純的人物，事實上這是好萊塢流行的做法。在《投名狀》里，陳可辛又不甘心減法做到底，比如那些戰(zhàn)場戲。第一場仗，完全是“勇字行軍”，是典型的戰(zhàn)爭的廣告片，讓人聯(lián)想到煽情的征兵海報。其后，戰(zhàn)爭成了一場漫長的煎熬，大部分人在戰(zhàn)壕里腐爛，這一段，是絲毫不能讓人熱血沸騰的，事實上，這根本就是陳可辛在向《西線無戰(zhàn)事》致敬，那是他喜歡的戰(zhàn)爭小說。煎熬過后，兵戎相見的兩群人突然發(fā)覺，雄心壯志全是騙人的，眼前的敵人是曾經(jīng)的兄弟，他們到底在為誰、為什么作戰(zhàn)？到了這里，完全是反戰(zhàn)了。

　　當然，那些看似多元的價值觀很可能最終仍停留在導演的個人趣味上。作為導演，在這種境況下不能、也沒辦法強迫觀眾去相信某種價值觀，他能做的，只能是在不敗壞商業(yè)口味的前提下，盡可能調(diào)動每個觀者的惻隱之心。

　　在《投名狀》的末尾，秦午陽在雨中拖著傷腿前行，鏡頭給了他腳上的靴子一個特寫，靴子是龐青云送他的，是他在心底里認定他做大哥的開始。類似這樣很容易被忽略的細節(jié)，在電影里還有很多，陳可辛畢竟是個細膩的人，心懷悲傷，又割舍不下一絲暖意。

　　北美、龍門或者滑鐵盧

　　趙二虎在蘇州城里見黃將軍這一段，拍得很唯美，也很寓言化，幾乎是影片中一抹異色——— 《驚夢》一曲悠悠，雕花窗外粉墻黛瓦，硝煙似乎遙遠，男人深情思念著故去的愛人，而他已被困城中一年。

　　這一段，是陳可辛自己鐘愛的段落，但是美國投資方告訴他，北美放映時，這段會被剪掉，因為美國觀眾不愿思考這其中的“詩情畫意”。這也許是一個無奈而又必須的妥協(xié)，自《臥虎藏龍》至今，所有華語古裝片的終極目標，是打開海外市場，尤其北美市場，對于這些投資上億的影片而言，票房總額只占全球1%的國內(nèi)市場，遠不能收回成本。

　　好萊塢眼皮底下的錢怎會好賺？用美國南加州大學斯坦利·羅森教授的話說，美國觀眾歷來就不喜歡家庭作業(yè)一樣的、帶字幕的電影。帶字幕的影片，特別是來自亞洲的、被認為是更加“異域”市場上的影片，毫無例外，在北美市場上的遭遇都不是一帆風順的。迄今，成功的華語電影都是武俠電影或動作電影，在這些影片中，語言———和字幕相關的弊病——— 遠遠比不上銀幕上的動作重要。

　　《臥虎藏龍》是在北美市場最成功的華語電影，它創(chuàng)下的近1.3億票房一騎絕塵。作為一種票房現(xiàn)象，《臥虎藏龍》就像1998年的《泰坦尼克號》，似乎是在最恰當?shù)臅r候推出的最恰當?shù)挠捌�。如果再深入地說下去，那就是發(fā)行方索尼影業(yè)在恰當?shù)臅r候進行了一場巨大的賭博——— 同時在88個放映點首映、高達77萬美元的發(fā)行資金預算、大量準備時間和一系列多樣化的預告片，所有這些手段在外語片的歷史上創(chuàng)造了空前的紀錄。更不能忽略的是，索尼影業(yè)聘請了紐約政論作家賽戈爾和時事評論員格魯曼為影片造聲勢，其中，賽戈爾手握紐約電影和傳媒界人士的2萬名錄數(shù)據(jù)庫，格魯曼和嬉皮文化與嬉皮士人群之間關系密切。這二人以“草根階層潛入市場推銷運動”為題制造了大量關于影片的“流言”，最終推動這部電影從藝術影院的昏暗地帶走向轟動市場。

　　有臺灣影評人說，依照這操作模式，就是換了“王安”、“張安”，《臥虎藏龍》至多電影品質(zhì)不如些，票房卻是怎么都不會差的，這話不是全無道理。然而這條成功之道是再也不可能被復制了———《英雄》和《霍元甲》止步于5000萬美元，到《黃金甲》時，這個數(shù)字只剩不到700萬了。至于《無極》，則成了一個徹底的失敗。

　　而在此之前，成龍一人在美國創(chuàng)造了近7000萬美元票房，然而包括《紅番區(qū)》在內(nèi)的幾部影片，上映的都是英文配音版。成龍的拳打腳踢甚至塑造了美國人對亞裔演員的審美。章子怡在北美嶄露頭角時，身份是打星，《新聞周刊》這么描繪她：“蜷伏的老虎，初生的明星�！闭伦逾�能踢腿、舞劍和模仿成龍，好萊塢毫無疑問會喜歡。

　　這就是華語電影在北美市場的地位，誠如最近一期《新聞周刊》中形容的，身陷兩片“隔離區(qū)”——— 一片以古裝武俠片為代表，這些影片的觀眾大多是阿拉伯裔、非洲裔和拉美裔，文化程度不太高，他們只關心動作和打斗，《英雄》的北美版在內(nèi)容上遠比國內(nèi)的公映版更空虛；另一片就是《飲食男女》、《霸王別姬》和《花樣年華》這類藝術片，在曼哈頓小規(guī)模放映，自有挑剔的紐約客捧場。本質(zhì)上，都是邊緣化的影像。

　　張藝謀和陳凱歌都是從一個隔離區(qū)跳到了另一個，而陳可辛說，他拍《投名狀》的初衷之一，是希望在北美市場上，能沖破這兩個隔離區(qū)的藩籬，沖出邊緣的地位。他也明白，自己選了不討巧的一條路——— 好萊塢的主流片，如何能讓主角的身上閃爍著曖昧的灰？終究，是不甘心，總還想保留一點自己的美學嘗試。

　　北美一跳，前方是龍門？還是其他？也只能走著瞧。 (迦 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