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不久接到官員兼作家劉鳳梅先生打來的電話,說她在一家書攤上發(fā)現(xiàn)署著我的名字的長篇小說,不是一本,而是赫然醒目地并排擺著一套三本。她說她未曾聽說我有長篇小說出版,怎么突然一下子冒出三部來,心生懷疑,便給我打電話問個究竟。我當即回話,肯定地告訴她,那是冒名的假書,并感謝她告知這個情況。
劉先生順手買下這套長篇小說,并托人轉交給我,我才一睹這套署著我名字的三大本長篇小說的芳容。三部長篇小說的書名分別為《艷荒》《艷村》《艷妹》,當稱三艷系列。書的封面上用紅色字體標明“茅盾文學獎獲獎書系”,頂頭是茅盾先生的側面頭像,即“茅盾文學獎”的那幅標志徽章的照片。三部以艷字打頭的書名的黑色字體,大到幾乎占去封面三分之一的版面,站到七八米外瞥一眼都會看到。書名下方印著“陳忠實著”。再下方用指蓋大的黑字標明“西部艷情當代紅樓夢 ”。封面最下方印著“作家出版社”。封面的底色是淡黃色,有大大小小的五角星散布著。這是上世紀90年代末到新世紀之初人民文學出版社所出版的“茅盾文學獎書系”的統(tǒng)一封面,早幾年已經不再采用了,而是重新設計了一種封面。
看到這樣裝潢的三部書,我的第一感覺是賊頭賊腦的賊氣。再看,愈發(fā)覺得是賊氣彌漫著的賊眉賊眼了。我心里很清醒,這種感覺純粹屬于我先入為主的意識幻象,因為在我未見到樣書之前就斷定它是盜名本了。盜者,偷盜的賊。盡管不是盜竊國庫或偷盜私家財物,而是盜用別人名字,卻也改變不了盜字的原本字意。這樣,我所發(fā)生的賊頭賊腦賊眉賊眼的意識幻象,也就是很自然的事了。
瞅著這三本堆成厚厚一摞頗為壯觀的盜名書,雖不敢說一丁點氣也不生,確鑿已經生不出稍微大一點的氣來,莫可奈何倒是基本符合當時的真實心態(tài)。如實說來,不是我修德養(yǎng)性寬容大度到可以遇盜不驚不氣,而是十余年來屢遭盜版又遭盜名,想驚也驚不了,想氣也生不出氣了,甚至有點麻木到只會本能地反應出,噢,又盜了……正所謂常言所說見多不奇,或如鄉(xiāng)間俗話“虱多不癢賬多不愁”了。
準確記得是1993年8月《白鹿原》首先在西安上市不過半月,《白》的盜版書也跟著面世了。我當時不在西安,是從人民文學出版社一位編輯的電話里得知的,不僅驚訝,也更生氣。其實比我更生氣以至憤怒的是人民文學出版社的老總,道理不言自明,盜版書充斥市場,直接傷害正版書的發(fā)行和銷售,他們抓到一本暢銷的書,市場卻讓盜版書占領了,作為經濟效益的錢,自不必說讓盜版者掙去了。況且,盜版書既不給國家納稅,也不給作者付酬,紙張粗劣,印刷馬虎,成本低廉,真乃一本萬利。在我得知此消息的時候,人民文學出版社一位老總早已飛到西安追查此事。大約一周后,我得到的消息是老總已返回北京,只有一聲接一聲的難言的嘆氣,自然是毫無結果地無功而返了。
之后不久,盜版《白》書蜂擁而出,持續(xù)數(shù)年,綿延不絕。我是在朋友和讀者提著一包或拿著單本的《白》書要求簽名時,見識到各種各樣的盜版本。我無法估計盜版本的總量,僅以那幾年親自目睹的簽名本,十本里有七本都是盜版本。在西安是這種情況,到外省參加筆會免不了也要簽名,盜版《白》也在七成,只多不少。我起初拒絕給盜版本《白》書簽名,不僅是心理上逆反,更以為是簽名就意味著承認盜版的合法性。后來時日久了,自己似乎漸漸意識到,無論你簽名與不簽名,盜版本依然暢銷市場,不簽名無非是阿Q的那個精神勝利法的無聊了。尤其是在外省,那些拿著盜版《白》的老少讀者說,我也不知道這書是盜版書,何況你難得再來,即就日后買到正版《白》也簽不上名了。我在這一刻突然明白,讀者是無辜的。我便給他們簽了名。由此開始,無論是哪種盜版本《白》,包括后來出現(xiàn)的中短篇小說的盜版本,我一概簽名不誤。直至見到一本厚厚的《陳忠實文集》,字體小到我需要用放大鏡閱讀,竟然把我的長、中、短篇小說一網攬盡,我看著那本書竟連一丁點氣也生不出來了。起初幾年我還收集遇到的各種盜版本,此時竟然完全失去了興趣,見到就扔到廢紙簍里。
盜名書大約是十年前開始出現(xiàn),第一本盜名書是哪一本已經無記。熱心的朋友發(fā)現(xiàn)時順手買下贈我,累計已不下20余種了,因為誰也沒有費功夫搜集,可以肯定不是全部。這個過程中有幾件尤為難忘的事,大約新世紀之初,兩位和我可以算作同代(40后)且在文壇卓有建樹的作家朋友的書被署上我的名字上市了,其中一位的剛剛面世的長篇力作,被改換了一個書名,署著我的名字盜版應市了。這位朋友打電話問我。我得知此事,慌亂中竟替盜版盜名的人向作者道歉起來。道完歉發(fā)覺不對,我道的哪門子歉呀!便和這位作家朋友說明,在他被盜版是首次發(fā)生,在我被盜名已多有發(fā)生,只是沒有這回拙劣罷了,兩人便一笑了之。幾乎在這件事剛剛過去不久,百花文藝出版社一位女編輯打來電話,說她責編的一部長篇小說即將出書而還未出,這部小說卻署著我的名字已經招搖書市。她的口氣有點硬,更令我別扭的是該書的作者,也是我熟識的同代作家,且是該省作協(xié)的領導人之一。這回我不慌亂也不隨便道歉了,反問她,小說原稿只有你和作者占有,如何被人盜版又盜名先出?不言自明責任在誰了,且不說我被盜名的冤枉。待她換過一種商量的語氣后,我答應寫一紙關于此書被盜版又盜名的聲明性短文,后來發(fā)在《中華讀書報》上,收效難以估計。
我后來對不斷出現(xiàn)的盜名書也不驚不氣了。直到兩年前,朋友趙潤民打電話過來,說他在一家小書攤上發(fā)現(xiàn)三本署著我名字的小說,問我知道不知道。我一年也逛不了一回小書攤,自然不知道。這回我突然生氣了,最直接的反應是,盜名一本也就罷了,再一本一本盜名也都罷了,現(xiàn)在竟然批量盜名出書了,真有點欺人過甚了吧!我曾尋找有關管理部門,結果據(jù)說只是把那家小書攤的盜名書沒收了。后來零星出現(xiàn)的盜名書,我已完全不在乎。太在乎的結局和不在乎是一樣的。直到這回又是三本成套的批量生產的盜名書再出現(xiàn)于書市,我著實生不出稍大一點氣來。
事過月余,心理上似乎隱約著一點虧欠的感覺,我可以在無可奈何的心態(tài)里隨其自然,想到那些離文學圈子較遠的讀者(文學圈里的人是蒙騙不過的),可能買下署著我名字的那些諸如以艷字打頭命名的三本書,如若讀得無聊,罵陳某人我兩句倒也罷了,反正我也聽不到;如若讀得有趣,或者竟是盜得哪位名家的力作,說一聲好,我反而落下不該獲得的褒揚了,把真實的原作者的榮譽掠取了。
謹此敬告。
陳忠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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