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

　　3月18日至22日，《哈姆雷特1990》再度歸來，時隔19年，始終堅持“必須重新詮釋，否則無法超越”的林兆華，同濮存昕、高圓圓、陳瑾、周明汕這支星光熠熠的演出團隊，這一次將在首都劇場描畫他心中的哈姆雷特。而過往的聲音，我們有必要重新聆聽……

　　創(chuàng)作手記

　　我就是排戲 讓別人去說吧

　　我就是一個排戲的人，一個實際的做戲劇的人。這愛好上癮。年歲大了，但我依然覺得，只要我還排得動，我想我就一直排下去。我在《讀書》上寫過一篇叫《“狗窩”獨白》的文章，我在那上面說：什么寫實、寫意，唯心、唯物，什么象征、荒誕，還有什么現(xiàn)代、后現(xiàn)代、后后現(xiàn)代等等，都叫它們站立在我的周圍等待著新生兒的誕生……現(xiàn)在我還是這個想法。我根本就不為任何“主義”去排戲。

　　有人對我說，到我這份兒上了，怎么還這么沒完沒了地折騰？我說我最普通真實的心態(tài)。第一，我臉皮厚，意思是我不怕一些意見，甚至是一些非議，包括一些極不寬容的挑剔。我對這些東西，有的這耳朵聽那耳朵就冒出去了，有的這耳朵聽了還經(jīng)過大腦過濾一下再出去�；�本就是這樣的排戲狀態(tài)。第二，我膽兒比較大，條條框框少，還有那么一些自信。第三，我可能心態(tài)最好的就是我不怕失敗。道家說“無為而治”，我腦子里這個東西比較多。

　　《哈姆雷特》也是這樣的道理。如果我僅是表現(xiàn)哈姆雷特的猶豫不決、篡位、謀殺，我不會選擇那樣的表述方式。哈姆雷特痛苦是因為他有思想他才痛苦，沒思想痛苦什么。這是可貴的。我還想表現(xiàn)歷史的偶然性，你今天是國王明天可能就是小丑，你今天是哈姆雷特，明天也可能是國王。人的處境是經(jīng)常變化的，所以角色也是置換的。這個變化有意思。我要表現(xiàn)的東西是我現(xiàn)在感覺到的東西。哈姆雷特是我們的兄弟或者就是我們自己，那些折磨他的思想每天也在折磨著我們，他面臨的選擇我們每天也在面臨。生存或死亡是哲學命題，也是生活中每一件具體的大事和小事。是或者不是，你只能選擇一個。我們今天面對哈姆雷特，不是面對為了正義復仇的王子，也不是面對人文主義的英雄，我們面對的是我們自己。能夠面對自己，這是現(xiàn)代人所能具有的最積極、最勇敢、最豪邁的姿態(tài)。除此之外，我們還有什么？

　　有人說我搞形式主義，藝術(shù)怎么能沒形式呢？是我們多年教條的結(jié)果；先有主題，內(nèi)容決定形式。這個東西我坦率地說應該徹底推翻。創(chuàng)作過程中它是自然產(chǎn)生的。“蛋生雞、雞生蛋”的關(guān)系。

　　作者小傳：林兆華，1936年生。北京人民藝術(shù)劇院導演，曾導《絕對信號》、《車站》、《野人》、《狗兒也涅槃》、《風月無邊》、《哈姆雷特》、《三姐妹等待多戈》及過士行的“閑人”三部曲、新版《茶館》等。

　　《哈姆雷特》一九九零

　　一九九零年冬天臨近的時候在北京，《戲劇》雜志社演劇研究工作室在電影學院表演系小劇場上演了莎士比亞的經(jīng)典名劇《哈姆雷特》。這是一場實驗性演出。是一場冷峻、有力、震撼心靈的演出，具有強烈的現(xiàn)代意識。

　　波蘭評論家楊·柯特在《李爾王·最后一局》這篇文章中論述了荒誕派戲劇與莎士比亞戲劇之間的聯(lián)系。他詳細分析了《李爾王》和貝克特的劇作，認為荒誕派戲劇脫胎于莎士比亞——實際上有些荒誕劇作家自己就承認莎士比亞是他們的鼻祖。楊·柯特認為荒誕劇作家所強調(diào)的是悲劇中更本質(zhì)的東西，是比悲劇更悲痛的現(xiàn)代文化產(chǎn)物。也就是說，荒誕派戲劇是更高意義上的悲劇和喜劇，是更本質(zhì)的形而上的現(xiàn)實主義戲劇。

　　《哈姆雷特》的演出者對于古老的復仇故事，對于正義戰(zhàn)勝邪惡，對于哈姆雷特是一個王子或者英雄等等顯然毫無興趣。演出者們強烈關(guān)注和思考的是人的處境問題。

　　演出重新結(jié)構(gòu)了原來的劇本。主戲的開場就是國王宣布與舊日王后結(jié)為夫婦，直截了當?shù)匕鸭榷ㄊ聦崕Ыo觀眾也帶給哈姆雷特。原劇本中分量很重的鬼魂出現(xiàn)的神秘場面在這里被壓縮到最少，僅僅說明謀殺的事件。甚至給人一種感覺，鬼魂的出現(xiàn)只是哈姆雷特過于痛苦的心靈出現(xiàn)的幻聽與幻象。鬼魂在這里有了宿命的意味。全劇的結(jié)局共有八個人死去。這結(jié)果只是因為哈姆雷特從鬼魂那兒得知父親被國王謀殺，而鬼魂是什么，誰也說不清楚。這已經(jīng)很荒誕了。人把不可知的、不可解的東西歸結(jié)為鬼魂。而接下來那句著名的臺詞“這是一個顛倒混亂的時代，倒霉的我卻要負起重整乾坤的責任”則表現(xiàn)了荒誕派戲劇的一個典型主題：人的尷尬處境。

　　全部演出由兩個小丑——掘墓人開場和終場。這兩個只在劇本第五幕中才出現(xiàn)的小丑在這場演出中貫穿始終。他們既游離于劇情之外，又不時參與其中。他們不帶任何感情色彩，平靜甚至冷漠。作為另一種結(jié)構(gòu)，另一種時空，小丑使演出產(chǎn)生了復調(diào)和對位效果，向觀眾傳達了更為廣泛的信息。有一點是至關(guān)重要的，他們從頭至尾說的話都是實實在在的大實話，是簡簡單單的小道理，那就是：所有的人都是要死的，最后的結(jié)局都是要住進他們挖的墳墓里。小丑的這種處理為演出帶來一種冷峻而幽默的調(diào)子，表現(xiàn)出一種對世界的否定和嘲弄，產(chǎn)生了形而上的真實意義。

　　這場演出給予觀眾最強烈的恐怕是哈姆雷特的換位處理了。第一幕中哈姆雷特突然變?yōu)閲�王挽著王后下場，國王變成哈姆雷特訴說內(nèi)心的痛苦。哈姆雷特決定用演戲試探國王時，波洛涅斯變?yōu)楣�姆雷特，表現(xiàn)自己的猶豫與爭斗。在決斗一場，哈姆雷特和國王同時舉劍向?qū)Ψ酱倘�，兩個人面對面站立，全場靜止，觀眾不知道倒下去的將會是誰。哈姆雷特倒了下去，國王站立不動，實際上這時也分不清楚誰是哈姆雷特，誰是國王，他們都是演員，不確定和復雜性。演出者的意圖是表現(xiàn)“人人都是哈姆雷特”這樣一個主題，也就是說，實際上每個人都面臨與哈姆雷特一樣的處境，都面臨與哈姆雷特一樣的選擇，是或者不是，都只能選擇其中一種。善與惡、正義與非正義并不重要，演出在這一點上超越了道德的局限，觀眾在這里得不到道德上的心理滿足。演出從整體上進入了一種心理空間，一種哲學層次。它帶給觀眾的不再是表面的因和果，不再是真理，而是更為復雜的、更為本質(zhì)的生活真實。

　　這場演出的一個重要特點是，演出形式上的處理即是對劇作內(nèi)容的解釋，導演的總體解釋壓倒了對于人物的解釋，這也許是互為矛盾的。從演出來看，很多人物如母后、霍拉旭、羅森格蘭茲與吉爾登斯吞登都顯得蒼白和單一，就是哈姆雷特也是更多是通過總體解釋而不是人物來展示他復雜的性格的。

　　這場演出結(jié)尾的處理則具有非常典型的黑色幽默意味。母后死了，雷歐提斯死了，哈姆雷特與國王面對面相刺，兩個人最后一次換位，哈姆雷特倒下去而國王站在那兒，那一刻他們合二為一，分不清彼此。然后有扮波洛涅斯的演員扮演的福丁布拉斯興沖沖地上場，說他在這個國家理所當然有繼承王位的權(quán)力。這時刻產(chǎn)生了滑稽，揭示了歷史的荒謬的真實，對“正義終將戰(zhàn)勝邪惡”的道德進行了否定和嘲弄。最后場上只有小丑抬尸下場，又問起開場時的問題 “這世上誰的家世最悠久，挖墳的”，又對歷史進行否定和嘲弄。全劇到此為止，表現(xiàn)出一種哲學意義上的真實。

　　(因篇幅所限，本文有刪節(jié)，特向作者致歉。)

　　08年上演

　　劇評

　　林兆華的悲劇與哈姆雷特的喜劇

　　林兆華版《哈姆雷特》在保利上演。這是2008年10月以來在北京上演的三臺《哈姆雷特》之一。三臺《哈姆雷特》以三種不同的方式完成了各自對于哈姆雷特的闡釋，似乎再一次證明了“一千個人就有一千個哈姆雷特”的道理。而林兆華版《哈姆雷特》更突出了一點，即哈姆雷特并不專由一個演員來演。在舞臺上，每個演員都有可能成為哈姆雷特。這種任憑演員自由地跳進跳出而不加以限制的角色處理，有效地幫助導演實現(xiàn)了“人人都是哈姆雷特”的最初構(gòu)想。

　　這里或許包含著一種試圖對哈姆雷特進行解構(gòu)的意圖。很顯然，如果“人人都是哈姆雷特”，那么，哈姆雷特是什么？哈姆雷特有可能什么也不是。如果哈姆雷特同時又是國王和掘墓人，或者反過來，國王和掘墓人同時又是哈姆雷特，那么，哈姆雷特自身所蘊涵的人文主義理想和深刻的思想內(nèi)涵又將如何體現(xiàn)？這種對于哈姆雷特相當隨意的解釋，在事實上將《哈姆雷特》由悲劇變成了喜劇。而大家所說的林氏《哈姆雷特》的先鋒性或許就表現(xiàn)在這里。當哈姆雷特與國王和掘墓人一起說出“生存還是毀滅”這句經(jīng)典臺詞的時候，觀眾的反應是發(fā)出了輕輕的笑聲。在這里，哈姆雷特一直受到推崇的理性精神多少就被消解了。

　　有時，我們會覺得，哈姆雷特內(nèi)在特征的這種隨意性，很有可能來自莎士比亞所創(chuàng)造的這個形象本身所具有的模糊性或不確定性。這難道不是哈姆雷特的魅力所在嗎？但是也要看到，林兆華版《哈姆雷特》既要造成“人人都是哈姆雷特”的可能，他只能將這個形象本身所具有的模糊性或不確定性推向極端。就像我們在舞臺上所看到的，一切可以確定主人公身份的外在特征都被他取消了，從宮殿、城堡，到貴族的服飾，統(tǒng)統(tǒng)沒有了，舞臺只留下一把椅子和懸掛著的幾臺電扇。觀眾可以認為哈姆雷特是個王子，也可以不把他當做王子，而僅僅把他當做和掘墓人沒有什么區(qū)別的平民。哈姆雷特因此而被徹底顛覆，濮存昕在舞臺上竄來竄去的時候，哈姆雷特給人的感覺就像是個小丑。

　　“人人都是哈姆雷特”——林兆華的這個命題似乎還包含了這樣一個潛臺詞，那意思就是說，哈姆雷特所遇到的問題，也就是我們每個人始終都無法回避的問題。而哈姆雷特的問題恰恰是模糊的和不確定的，那么，觀眾也就可以更加自由地馳騁自己的想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