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初一,母子兩人哭作一團
次日是正月初一,吃過早餐,江竹筠告訴何理立,她準備到蔣一葦家,一來看看云兒,二來也順便給蔣一葦家拜年,感謝他們對云兒的撫養(yǎng)。
蔣一葦家在棗子嵐埡。這天,蔣一葦和陳曦帶著兩個孩子到親戚家拜年,因為親戚知道他們有幾個孩子,所以不便帶彭云,就特意讓陳曦母親留在家里照看小彭云。
江竹筠到了蔣家,向陳媽媽作了自我介紹,道了拜年的話。
當見到兒子彭云時,她一步跨上前去,一把抱起兒子,親他的臉,吻他的腮。小云兒先是一愣,但畢竟分別才半個多月,他馬上認出了她就是把自己從王珍如媽媽那里接出來的那個親媽媽,便歡快地叫起來!皨寢!”這一聲呼喊,觸動了江姐對丈夫的哀傷,她一把摟緊彭云哭泣地說:“云兒,爸爸叫媽媽來看你,可他……”話沒說完,便悲不能遏,痛哭失聲,大滴大滴的淚珠滴落在兒子的小臉上。
小彭云見媽媽這樣慟哭,也撇著小嘴放聲大哭起來。云兒的哭聲,驚動了正在整理家務(wù)的陳媽媽,她連忙跑出來,發(fā)現(xiàn)母子兩人哭作一團,大驚失色。
當她告別陳媽媽和云兒的時候,云兒卻緊緊抓住江竹筠,說什么也不放手,并大聲哭喊。此時,江竹筠心如刀割,她一下一下地抹去兒子臉上的淚痕,一邊不停地哄勸,但她自己卻已是淚珠漣漣。好不容易哄兒子放了手,江竹筠趕緊離去,途中,仍一步一回首,一步一飲泣,直到聽不見云兒的哭聲。
蔣一葦夫婦回來后,陳媽媽對他們說:“江竹筠才怪呢!老大初一跑到這里來哭,莫非是怪我們沒有給她把孩子帶好?”陳曦也感到不理解,她把這件事告訴了何理立。何理立也不理解一向沉靜的江竹筠為何失態(tài),問道:“今天大年初一,你到別人家里哭,為什么?”
面對朋友的責難,江竹筠沉默了片刻,突然向何理立問道:“二妹,你說,兩歲的孩子能記得父母嗎?”何理立很覺奇怪,便說:“江竹筠,你在想啥子呀?革命很快就要勝利了,那時你們住在一起,不就熟悉了嗎?”
這時,她才將老彭犧牲的情形告訴了女友,兩人抱頭痛哭一場。
義無反顧重返川東,一封封信寫不盡對兒子的思念
組織上考慮到江竹筠經(jīng)受的打擊,再三要她留在重慶工作,也好照顧孩子,可江竹筠拒絕了,她要求重返下川東。她說:“這條線的關(guān)系只有我熟悉,別人代替有困難。請黨相信我,我要到老彭犧牲的地方工作。”
她將自己的家具什物贈送給了別人,甚至結(jié)婚時購置的衣柜也送了人。
臨行前,她在七星巖青年會的那個曾與丈夫彭詠梧朝夕相處的家里住了一晚。睹物傷情,一種視死如歸、不到勝利絕不返回的悲壯情懷在她心里彌漫升騰……
1948年2月中旬,春節(jié)還沒過完,江竹筠就輕裝上陣,連被子行李都沒帶,只懷揣著從竹安弟那兒拿的那本《聯(lián)共(布)黨史簡明教程》,乘船去了萬縣。
江竹筠去萬縣不久,譚正倫就帶著與彭詠梧所生的兒子彭炳忠到了重慶,從蔣一葦、陳曦夫婦手中接過只有1歲零10個月的彭云。
江竹筠是懷抱一腔熱血來到下川東的,但卻因為特務(wù)沿途盤查甚緊,暫時去不了云陽。
江竹筠暫留萬縣,等待組織上的安排。在萬縣的日子里,她一共給譚竹安寫了7封信。在信里,流露出她對戰(zhàn)友、良師、愛人彭詠梧的深深懷念:
四哥,對他不能有任何的幻想了。在他身邊的人告訴我,他的確已經(jīng)死了,而且很慘。“他該會活著吧?”這個唯一的希望也給我毀了。還有什么想的呢?他是完了,“絕望”了,這慘痛的襲擊你們是不會領(lǐng)略得到的。家里死過很多人甚至我親愛的母親,可是都沒有今天這樣叫人窒息得透不過氣來。
可是,竹安弟,你別為我太難過,我知道我該怎么樣子的活著。當然人總是人,總不能不為這慘痛的死亡而傷心。我記得不知是誰說過:“活人可以在活人的心里死去,死人可以在活人的心中活著!蹦阌X得是嗎?所以他是活著的,而且永遠地在我的心里!
彭詠梧犧牲后,云兒就成為她心靈的寄托,她懷念老彭,更深愛著年幼的彭云,因此每封信中,她總是不能忘懷對云兒的思念。
……現(xiàn)在我非常擔心云兒,他是我唯一的孩子,而且以后也不會再有。我想念他,但是我不能把他帶在我身邊,現(xiàn)在在生活上我不能照顧他,連我自己我都不能照顧。你最近去看過他吧?他還好吧?我希望他健康,要祈禱有靈的話,我真想為他的健康祈禱了。……
你愿照顧云兒的話,我很感激,我想你會常去看他的,我不希望他要吃好穿好,養(yǎng)成一個嬌少年,我只希望你們能照顧他的病痛,最好是不要有病痛,若有就得盡一切力量給他治療。……
在江竹筠心里,幺姐,真是一個了不起的女人!她在信中寫道:
……幺姐,也成了我不能忘記的人物?晌夷芙o她一些什么幫助呢?我想去看她,而且很想在春假里去,但又有多大的好處?除了感情上大家得到一些安慰而外,而且,我的身子多病,恐怕在路上出毛病,所以去不去都叫我很難決定。我知道她會像親生的孩子一樣地愛云兒,就像我對炳忠一樣,基于人類的真誠的愛是不能否認的,我尤其相信……
被捕前最后一封家信
到了4月下旬,臨委和下川東地工委決定:留江竹筠在萬縣,暫時與萬縣縣委書記雷震、副書記李青林等一起工作。
江竹筠通過原來在四川大學同學的關(guān)系,在萬縣地方法院會計室收費處做了一名收取訟費的雇員。6月11日是端午節(jié),節(jié)前的晚上,她給譚竹安寫了她在萬縣的最后一封家信——
竹安:
沒有好久以前(記不清楚了)曾給你一封信,信以前給你由和成銀行電匯了貳百萬元,想你已經(jīng)收到了嗎?由于事情忙和家庭的拉累,沒時間是吧?所以沒有回信。
近來你們還過得好嗎?明日端午了,“每逢佳節(jié)倍思親”,今以思親的心情給你們這封信并遙祝你們的快樂和健康。我呢,還是這樣不太快活也不太悲傷,當然有時也不禁悽然地為死了的人而流淚。
你們每個人都健康吧?云兒復(fù)原了沒有呢?沒有生其他的病吧?我惦著,云兒是否拖累你們了,尤其是累你。不要客氣,若需要他離開的話,我可以把他接來,我現(xiàn)在的生活比較安定,而且和我在一起不會有好多困難,你們覺得怎樣?
以后我想按月給你們一點錢,稍為津貼一下,只是我的被子等行李又沒有了,還得以我的薪津來置,真是糟糕。好在天氣熱了,需要不急,到了秋天,幾月累積置一床被我想總歸置得起了吧。
就此握別。
把信寄出去后,她動過這樣的念頭,到重慶去看看幺姐,看看云兒。然而,江竹筠再也沒有這個機會了。就在端午節(jié)發(fā)出給譚竹安的信時,重慶的叛徒就帶著一批特務(wù)到了萬縣城。
不幸被捕,贏得了難友的尊敬
1948年6月14日,由于叛徒的出賣,江竹筠不幸被捕,6月15日,特務(wù)將江竹筠和李青林一行12人由萬縣押往重慶,關(guān)押于重慶渣滓洞看守所。
特務(wù)頭子徐遠舉知道江竹筠是彭詠梧的妻子和助手,命令二處偵防課長陸堅如和司法股股長張界對她嚴加刑訊,妄圖從她身上打開暴動地區(qū)和萬縣鄉(xiāng)村組織的缺口。
張界在提審江竹筠時,一連提了十多個問題,江竹筠則是一問三不知,甚至連彭詠梧都說不認得,后來干脆啥都不回答了。
碰了一鼻子灰的張界,命令軍士對江竹筠使用酷刑。夾竹筷子、老虎凳,江竹筠多次痛得昏死過去,又被涼水澆醒。反復(fù)多次,但得到的仍是江竹筠的厲聲斥罵:“你們這幫狗東西!整斷我的手,殺我的頭,要命就這一條,要組織,沒有!”
江竹筠的堅貞,掃卻了因為組織遭到大破壞而給監(jiān)獄帶來的沉悶氣氛,激勵了整個渣滓洞監(jiān)獄的難友,贏得了難友們的尊敬,他們都親切地稱她“江姐”。
1949年1月16日,是彭詠梧犧牲周年忌日。
這一天,江姐早早起了床,扎了朵小白花,默默戴在頭上。沒想到,男牢中彭詠梧的戰(zhàn)友楊虞裳、唐虛谷、陳作儀、劉德彬等同樣牢記著這個日子,他們發(fā)起全獄難友在這一天停止唱歌,紀念彭詠梧烈士。他們還趁放風的時候,將寫好的慰問信揉成一團,悄悄地扔進女牢:
敬愛的江姐:
詠梧同志犧牲整整一年了。人民勝利的消息是令人鼓舞的,這里面有彭詠梧的鮮血。我們將永遠不忘,一定化悲痛為力量。祝健康,盼節(jié)哀。
值此彭詠梧犧牲周年之際,我們表示深切的慰問
江姐,你和彭詠梧永遠是我們的榜樣!
臨刑前,將兒子照片放在貼胸的地方
1949年8月,經(jīng)過營救,同獄的曾紫霞獲釋。
出獄的頭天晚上,江姐和難友們對小曾出獄后要注意的事項進行了詳細的交代。最后,曾紫霞問她:“江姐,你自己有沒有什么事情要讓我辦?”
江竹筠想了許久才說:“你給我?guī)б环庑,給我的親戚譚竹安!
江竹筠凝神地望著,目光似乎洞穿了牢房的墻壁,投向很遠很遠的地方,近乎自言自語地說:“如果我有什么不測,這封信也算是我的遺書吧!”
江竹筠趴在牢房的床上給譚竹安寫了一封信。
竹安弟:
……兩個孩子給你的負擔的確是太重了,尤其是現(xiàn)在的物價情況下,以你僅有的收入,不知把你拖成什么樣子。除了傷心而外,就只有恨了……我想你決不會抱怨孩子的爸爸和我吧!苦難的日子快完了,除了這希望的日子快點到來而外,我什么都不能兌現(xiàn)。安弟,的確太辛苦你了。
假如不幸的話,云兒就送你了,盼教以踏著父母之足跡,以建設(shè)新中國為志,為共產(chǎn)主義事業(yè)奮斗到底。孩子們決不要嬌養(yǎng),粗服淡飯足矣。幺姐是否仍在重慶?若在,云兒可以不必送托兒所,可節(jié)省一筆費用,你以為如何?就這樣吧,愿我們早日見面。握別。愿你們都健康!
曾紫霞一出獄,立即把信交給了譚竹安。譚竹安流著眼淚看完了來信,他立即找到姐姐,把江姐的情況告訴了她。看完江姐的信,譚正倫默默地流著眼淚。
幺姐和竹安一起,帶著彭云去照了張相,托曾紫霞設(shè)法帶給獄中的江姐。收到云兒照片的江姐,欣喜萬分。天氣雖然還不很涼,但是云兒仍穿著她和老彭到下川東時給他買的那件美軍毛毯改制的兒童大衣,戴著同樣的小軍帽。
江姐知道,這是幺姐和竹安的苦心安排。
1949年11月14日,一群武裝特務(wù)出現(xiàn)在女牢門口,高叫:“江竹筠、李青林趕快收拾行李,馬上轉(zhuǎn)移!
江姐知道離別的時候到了,她首先把自己在獄中默寫下來的《新民主主義論》交給了同牢難友黃玉清,說:“這是我們默寫出來的文件,收好了,你們接著學吧!比缓竺撓虑粢,換上自己的陰丹士林布旗袍,外面罩著一件紅色毛衣。她把云兒的照片拿出來,輕輕地親吻了一下,放在貼胸口的地方。
她和難友們一一告別。江竹筠跨出牢門,攙扶著受刑斷腿的李青林,往外院走去,聽到哭聲,兩人又回頭向站在風門口凝望的難友揮手告別。
押解著,行走在沒膝的雜草叢中。電臺嵐埡到了,特務(wù)突然叫停下休息。
江姐站立,她環(huán)顧四周。但見歌樂山霧氣濃濃、山風微微!焦黃的雜草叢中,不知名的小花雖被秋風吹得起伏搖擺,卻仍頑強地怒放著。江姐深深地呼吸著這難得的新鮮空氣。
突然,一陣排槍響起,江姐重重地倒下,鮮血流淌,染紅了她身邊的小花。
○摘編自《解密紅巖檔案》
厲華 編
中國青年出版社2008年1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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