共和國同齡人━━我的故事
這是一片神奇的土地
梁曉聲:1949年9月22日生,作家,主要作品有《這是一片神奇的土地》、《今夜有暴風雪》、《年輪》、《浮城》、《泯滅》、《中國社會各階層分析》等。
長期伏案寫作讓50歲的他顯出書生慣有的瘦弱,他說:「我很瘦,但沒人敢欺負我!顾倪@種氣概,在他那些對過去尤其是對「文革」刺刀見紅式的反思文章里顯露無遺。
當年的情景成為《年輪》和《泯滅》中的鏡頭
1949年我出生在哈爾浜,作為一個男孩,更多的時間是悶在家里長大的。從八歲開始,在做家務(wù)方面我一直是那種非常模范的勝過很多大姑娘的男孩,我喜歡收拾家務(wù)、喜歡粉刷墻壁,有時一年能粉刷三、四次墻,有時還拿藍墨水兌石灰水,在墻上刷出花來,很多鄰居都很驚訝而羨慕。
小時候最幸福的時刻就是看書了,當年為了到小人書鋪去消磨掉4個小時晚上的時間。我需要去撿一些骨頭、牙膏皮、碎玻璃去賣些錢。
小人書鋪是那麼的暖和,看攤的老大爺在小屋的爐子上放著水壺,壺上還冒著熱氣。聽著水壺里的水在滋滋作響,我坐在爐邊長凳上,端端正正,入神地看書。
旁邊可能還有一個女孩也在看書,可能你下次去還會碰到她,真的碰到她就很高興,愿意再多看幾本。後來,當年的一些情景都成為《年輪》和《泯滅》中的鏡頭。
3年自然災(zāi)害時期,我常常覺得很餓,但即使那麼餓,碰到人家拉貨車上坡,還要學雷鋒幫人家推車。人家給我塊東西,我以為那東西肯定是吃的,接過來就往嘴里塞,但結(jié)果卻是肥皂。
在《年輪》里有這樣的鏡頭,孩子們的鞋破了,露出腳趾頭,叁加隊日活動時,只好想辦法拿粉筆把腳趾甲蓋涂上;許多同學需要東借西借,才能湊齊一套隊服,這都是常事,大家差不多都是這樣,後來才知道,當年餓死了那麼多人。
拿磚頭打別人的頭就是革命嗎?
我初中畢業(yè)前,「文革」開始了。
因為「文革」中紅衛(wèi)兵那種我個人認為暴虐的行為,人們會認為整整這一代人都曾經(jīng)是那樣的,這也是我極為反感的,因為這嚴重不符合事實。
譬如在我們班里,只有兩個同學打過老師,而且被我們當場制止了,并且所有的同學都記著這個事。
但是你想想,一個2000人的學校,哪怕只有200個這樣的學生,10所學校呢?北京如果有5萬個這樣的人,才占北京市的幾百分之一,設(shè)想他們分成500個小分隊,不分白天、黑夜,以那樣的革命特權(quán)行動著,那種恐怖留給人是什麼印象?
當時我的父親是工人,因為他會日本話,因此就變成了「日本特務(wù)」,在四川(他一個人在四川工作)挨斗,而且被關(guān)押的時間很久。他受了很多苦,挨過很多打,你問他他都不會跟你講,母親只是偶爾知道一點。直到我大學畢業(yè),才知道這麼回事。
我當時寫了一封信把他們臭罵一通,臭罵一通的結(jié)果是他們來了一封信,這回是賠禮道歉,我把這封信念給我父親聽,我清楚地記得,當時老人家躺在床上,哭了。
1968年,我去了黑龍江生產(chǎn)建設(shè)兵團,在那里,做過農(nóng)工、小學教員、指導員,還因為「思想錯誤」被罰到木材加工廠抬大木。我想,我的寫作與這期間在兵團文學創(chuàng)作班受到的教育有關(guān)。
在兵團時,發(fā)生過一件事,我印象很深,我們是邊境連隊,就在黑龍江邊上,當時正清查階級敵人,有人懷疑一位50歲的當?shù)貑紊砟腥耸翘K聯(lián)特務(wù),就把他監(jiān)禁隔離起來。一天中午,那時我是知青班的班長,我們班幾個知青背著我去逼供,等我趕過去制止時,他們竟把人打死了!
簽名售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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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使我在相當長的日子里自責。因為我是班長,他們幾個人不在宿舍,我卻沒想去問問他們到底去干什麼了……
許多人把紅衛(wèi)兵在「文革」中做的事情歸結(jié)於「政治上對領(lǐng)袖的忠誠」,我對此極為厭惡,沒有任何一條理論告訴一個心理正常的人,第一,你拿磚頭去打那個人的頭;第二,這就是革命。然後,大家的智商就低到那種程度,就去干了。我認為肯定不是這樣的,肯定是一些人心里本就有惡,他沒有受過良好的人性教育。
在圓桌上寫出的骨刺
當年上大學跟現(xiàn)在一些農(nóng)村的「海選」一樣,誰票多誰上,我票數(shù)排第二,結(jié)果上了復旦大學,學的是中文創(chuàng)作。
我想,我的寫作可能源自三部份營養(yǎng),一部份來自於少年時代閱讀的大量名著,我記得我在初一時就開始讀《希臘悲劇選集》,我曾經(jīng)作過學校圖書館的管理員,那時整天泡在圖書館讀書,接觸了很多名著。
另一部份營養(yǎng)來自生活,我在兵團的生活和在「文革」中的生活,來自於我在城市底層的平民生活。
再就是在北影看了很多電影,我大學畢業(yè)分到北京電影制片廠,北影當時以最快速度介紹各國最新電影,這讓我大飽眼福,印象深刻的是《音樂之聲》、《霧都孤兒》、《卡薩布蘭卡》等。
一直到1988年,我們一家三囗一直住在筒子樓一間14平米的屋子里。
1988年以前,大約10年時間,我一直沒能在一張方桌上寫作過,家里只有一個吃飯的圓桌,長期在圓桌上寫作,姿勢是偏斜的。冬天天冷的時候,我就在一個寬片暖氣上擱一個木板,斜靠著寫,我估計我頸椎里的骨刺就是長期這麼寫作形成的,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非常嚴重,你看,我家到處是枕頭和治頸椎病的儀器。
1982年,我發(fā)表了我的處女作《這是一片神奇的土地》。後來,這部作品獲獎,記得頒獎會上發(fā)了我300元獎金,我非常激動。會後我找一個角落靜靜地看著獎品和證書,突然想到這對含辛茹苦的父母是一個安慰,那時候父母都住在我這里,我趕緊坐車回去告訴爸爸媽媽,他們很高興,我也跟著傻樂……
記得是1988年12月,我父親生病了,那時沒有任何考慮,就覺得要趕快調(diào)動工作,趕快搬家,搬到一個寬一點的地方,搬完之後接父親來北京看病,沒想到一檢查就是癌癥……
我會去寫童話
將來我兒子上大學後,我會上郊區(qū),我想我會寫童話,寫現(xiàn)實太累,寫童話就很美好。
你突然覺得一眨眼就是50歲,回頭看,你昨天大部份時間與寫作連在一起,沒有時間去玩,有時會想,真的值得這樣嗎?寫作如果沒有意義,放眼這個時代,做官就很有意義嗎?經(jīng)商就很有意義嗎?比來比去,對我而言,還是寫作值得做一些。
既然你決定把寫作與你的生命連在一起,你就想讓你的寫作更有質(zhì)量,因此,你就不會滿足。 曾偉 (摘自《北京青年周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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