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還用證明(自己會拍故事)嗎?我向誰證明啊,向那些罵我的人證明嗎?那我很愚蠢啊。我看了五十篇罵我的文章就惶惶不可終日,那我太脆弱了。
●(《英雄》的最大缺點)是我犯了一個低級錯誤!我把故事安到秦始皇頭上了,被所有人引到政治上去討論……但這不是我的本意,后來被人扣了無數(shù)個大帽子,口誅筆伐,我成了一個政治投機家!很可笑。這是我犯的錯誤。
●有人說張藝謀根本不懂武俠,我說我當然不懂,誰懂啊?根本是作家創(chuàng)作出來的,難道要為想像的空間去遵守它的定律嗎?如果讓所有人做同一個夢,那不是很可笑嗎?武俠是個框(架),什么都能裝。
●中國電影市場太需要這種熱炒了,我們還沒怎么樣呢,就先自己打壓自己,過了!收斂!如果中國電影發(fā)行市場上有十個張偉平,八仙過海各顯其能,那市場是何等熱鬧!我們是不夠!
“我還用證明自己會拍故事嗎?”
南方都市報記者謝曉(以下簡稱“謝”):一般導(dǎo)演都不會連著拍兩部同一類型的電影,不想重復(fù)自己,那你的創(chuàng)作動機是什么呢?
張藝謀(以下簡稱“張”):這個劇本在拍攝《英雄》期間就開始寫了,我將兩位編劇叫到外景地去寫,當時跟他們說如果劇本不行就放棄,有感覺就一口氣拍兩部,但風(fēng)格要不一樣,沒有想其他更復(fù)雜的東西。后來劇本出來還不錯就拍了。其實這種大類型上相同是可以的,如果你連大類型都不愿意重復(fù),那就沒幾個可拍了。喜劇、正劇、動作劇、悲劇、生活劇,大類型不應(yīng)該說不重復(fù)。因為五六個大類型就可涵蓋所有電影。這個在嚴格意義上不是重復(fù)。
謝:創(chuàng)作之初是否就想在立意上與上一部區(qū)別開來?
張:當然。大類型是一類,但風(fēng)格故事立意都得不同。
謝:拍《英雄》時你老說是在摸索,這次有哪些經(jīng)驗是借鑒上一部的?
張:很多,沒法在這一一例舉。這種類型電影的經(jīng)驗是點點滴滴在不斷積累的,對我來說最重要的是在動作上的處理經(jīng)驗,所以這次你可看到牡丹坊打鼓這場戲的效果,這就是我在動作上有了一點經(jīng)驗之后原創(chuàng)的,是你在所有電影里沒看到過的,它是我的發(fā)揮,用動作的意識去拍中國古典舞。
謝:很多媒體在戛納看過片后,都在議論《十面埋伏》就是為了證明你也能拍個好故事,你認為是這樣嗎?
張:我還用證明嗎?我向誰證明啊,向那些罵我的人證明嗎?那我很愚蠢啊。我看了五十篇罵我的文章就惶惶不可終日,那我太脆弱了。
關(guān)于《英》片的很多文章無非是說我不會拍故事,我就趕緊向這些文章的作者證明,那我是最愚蠢的人。這些人寫這些文章的時候是什么心態(tài)還有待考證,他們的說法是否正確也有待考證!队ⅰ犯揪褪且环N另類的武俠劇,我根本不是按你們想像的講故事的方法來說來拍,完全是兩種不同的美學(xué)觀念,我還需要向他們?nèi)プC明嗎?我早就證明了,我的所有電影從來沒有一個不講故事的。從《紅高梁》開始,你可以說你喜歡我的故事或不喜歡,喜歡我講述的方式或不喜歡,但你看我所有作品的經(jīng)歷還沒一部另類到你完全看不懂的地步。我還不是那種導(dǎo)演,我是那種偏講故事的導(dǎo)演,我跑出來證明自己會講故事,用這么大的制作來向這五十位文章作者證明自己,顯然是最笨的。他們夸大了他們文章的影響力,他們把他們批評《英雄》的影響力提升到我拍片的指導(dǎo)思想,很可笑!
批評《英雄》沒有故事就批錯了,《英》本來就不是按傳統(tǒng)方式講故事的電影,只能說他們的眼界太狹窄,他們只接受一種通俗情節(jié)劇的方式。如果他們是寫影評的,那他們把自己放到了一個通俗情節(jié)劇狹窄的角度,這是他們的悲哀。不接受任何方式那是挺可悲的,如果中國電影只接受一種通俗情節(jié)劇的方式是我們的悲哀,我們要擴大寬容度,要百花齊放!队ⅰ肥且粋相當另類的武俠劇,你可以不喜歡,但它相當有個性。我不是為它辯論,它也有缺點,我只是說用有故事沒故事這點來評論它很可笑。
《英雄》:我犯了一個低級錯誤……
謝:那你認為《英雄》的最大缺點是什么?
張:是我犯了一個低級錯誤!我把故事安到秦始皇頭上了,被所有人引到政治上去討論,這是我犯的一個低級錯誤(他說完這句保持了一個持久的笑容。笑聲中有無奈和自嘲,或許還有被誤解的委屈)。我不說我喜歡黑色嗎?因為想拍一個黑色的宮殿就把這故事擱到秦代了,因為所有秦代電影都沒把“秦尚黑”拍出來,我說我要拍,結(jié)果一下子鬧出軒然大波,但這不是我的本意,后來被人扣了無數(shù)個大帽子,用“文革”語言口誅筆伐,我成了一個政治投機家!很可笑。這是我犯的錯誤,其他,就電影而言有很多不盡如人意之處。
“因為《英雄》不偏主流,這次就偏主流”
謝:在創(chuàng)作過程中你是否一直很在意故事的構(gòu)思,因為它懸念重重,每人都設(shè)置了兩個身份?
張:我們強調(diào)了故事性,人與人之間的關(guān)系轉(zhuǎn)換,更強調(diào)愛與恨之間的轉(zhuǎn)換,在寫劇本時就想這樣做了,《英雄》是形而上,這部是形而下,就是針對不同的東西做的一個不同的故事。有時我自己看一些導(dǎo)演接受采訪時喋喋不休地說自己的故事,我就有點不耐煩,都是廢話,是故事就去看,只是這次重點是在人物、感情和故事上,我就不評價了,否則特別傻。
(導(dǎo)演又笑了,這使得原本看上去有點針鋒相對的回答完全緩和下來。)
謝:我采訪編劇王斌時談到這個故事是否一定能讓觀眾印象深刻,他沒作肯定答復(fù)。在你看來是否故事確實很難百分之百原創(chuàng)?
張:天下故事一大抄,沒有任何故事會讓你覺得多么了不起,石破天驚,所以我們的注意力不應(yīng)在故事上,而應(yīng)在講故事的方法、敘述的魅力上。
中國人長期以來對于通俗情節(jié)劇的熱情和興趣是最大的,包括大家對《英雄》也是從那個角度來要求,但《英》真的不能從這個角度來看,更不必用意識形態(tài)的東西來全盤否定它。過很多年后,你再仔細想,也許就允許各種東西存在。針對觀眾的要求,我們好像一直都在大談故事,讓故事成為電影惟一的生命。批評的時候也挺逗,就這么兩句話,“故事可以再好點,人物應(yīng)再深入點!蔽议_玩笑說這兩句話評任何電影都沒錯。我不評價故事,我認為講故事的能力是導(dǎo)演一生都要學(xué)習(xí)提高的,而不在于它是什么樣的一個故事。就算你把天下最好的故事拿過來,但你的敘述能力不行,拍出來也是個臭大糞!
(導(dǎo)演再一次地笑了,而且每次在使用有可能傷害他人感情的詞語時都是用笑容帶出的,看得出他并不希望在真誠表達自己看法時傷害無辜,這大概來自于他自己多年的切身感受。)
不必關(guān)心故事里有多大玄機,在于敘述能力,導(dǎo)演是個講故事的人,他的講述能力很重要。可能充滿了玄機的一個故事,導(dǎo)演非要用散點逆向敘述,出來就會一團亂麻。所謂天下故事一大抄,就是不會有什么額外的新意,但不同的人選擇不同方式去講才會千變?nèi)f化。所以講故事的方式和你有沒這個能力把這個故事講得很生動,這是判斷導(dǎo)演能力的方式。我很主張用不同方式去講故事,一定要讓觀眾去接受許許多多的可能性,不是僅順著觀眾口味講情節(jié)。
謝:難道《十面埋伏》不是通常的情節(jié)劇嗎?
張:講故事的方法偏主流,我沒有獵奇。因為《英雄》不偏主流,這次就偏主流。
“我永遠不會針對所謂的評論去修正我的創(chuàng)作,那是很愚蠢的”
謝:你是為了大家才轉(zhuǎn)變嗎?
張:我才不是,我編故事時《英雄》還在拍呢,我怎能預(yù)見大家對它的種種非議?我永遠不會針對所謂的評論去修正我的創(chuàng)作,那是很愚蠢的。比如說這個電影上映后觀眾怎么看,他們的看法很重要,我可以根據(jù)他們的意見去調(diào)整我們的創(chuàng)作,但我如何去了解觀眾的看法呢,它是多大的一個人群基數(shù)呢?我不可能了解,那么“廣大觀眾”是很虛的說法。
但票房可以說明觀眾對影片的興趣,他們的評論我卻無從了解。我看到的是媒體的評論,我能看多少篇呢?五六十篇就撐死了,這五六十位記者或自由影評人能代表廣大觀眾嗎?我要針對這五六十個人在各種心態(tài)下寫的評論去修正我的創(chuàng)作,那我是天下最笨的人!相信天下沒有一個導(dǎo)演會說自己針對觀眾的評論去修正自己的創(chuàng)作。
謝:但聽說你是最心懷觀眾的導(dǎo)演,拍片時都會考慮觀眾愛不愛看?
張:我是這樣看:我是誰,我也是觀眾。我為何喜歡其他導(dǎo)演的片?觀眾是具體的每一個人,不是抽象的,心懷觀眾莫如說關(guān)注人性的共通點,它就是廣大觀眾的縮影。影片好,恰巧吸引大家的是觀眾的共通點,而不是你藝術(shù)家的某點獨創(chuàng)。
謝:既然不按評論修正自己,那為何從《英雄》那般注重講述方式轉(zhuǎn)至一個如此主流的講述方式上來?
張:我當時就想弄兩個不一樣的,在《英雄》期間寫的劇本。
謝:這次的美術(shù)部門會不會不如上次突出?
張:不是突不突出,是風(fēng)格不一樣。
謝:在故事與美術(shù)這兩個方面如何把握平衡這個度?
張:這是根據(jù)整個風(fēng)格來定的。這次總風(fēng)格偏主流敘述,原則上很多地方就不能耍怪,不能夸張。上次是想像力的夸張,但符合上次風(fēng)格,要那個勁。上次很極致,這次有極致的部分,但有分寸限度。
謝:是否這次美術(shù)創(chuàng)作的快感不如上次強烈?
張:還是有,這種類型的東西就有快感(笑)。
謝:音樂部分上次有爭議,這次與梅林茂合作是否滿意?
張:上次的爭議是說像《臥虎藏龍》嗎?這是譚盾堅持的地方,我當時聽了鼓和小提琴的效果就提醒他說:“你小心人家說你與《臥》一樣。∪思沂枪募哟筇崆,這次是鼓加小提琴,這種方式很容易讓人想到一樣。”他堅持說“你放心,不一樣”。(笑)這是他堅持的結(jié)果,他要面對,我提醒過他,但我認為音樂是作曲家跟著電影的創(chuàng)作,我不是很懂,不能妄加評論。如果你跟他說與《臥》一樣,他就會講出很多專業(yè)的反駁來,而我說不出來。
謝:這次音樂部分很好地表達了你的意思?
張:是,上次也很好地表達了我要的東西啊,只是兩件樂器的搭配讓你覺得像,如果不是鼓加小提琴,你就絕對不會想到《臥虎藏龍》。
有人說這部片是愛的宣言,“聽起來有點不懷好意啊”
謝:章子怡非常努力,聽說提前練功幾個月,你認為她從技術(shù)到情感這次是否都上了一個新臺階?
張:是,也是角色賦予了這個人物。處在兩個男人間的人物本身很復(fù)雜,愛與恨的極致,生與死的選擇,本身就讓角色有很大空間,再加上還有很多技能的表現(xiàn),要求很高,跳舞、武打都與《英雄》不一樣。跳舞那場戲所有人看了都鼓掌,這種技能的東西你得拿下來,你還是個盲女,不訓(xùn)練幾個月能行嗎?
謝:有人說這部片是愛的宣言,這位導(dǎo)演一定非常愛這個女主角才會把她拍得那么美,是這樣嗎?
張:聽起來有點不懷好意啊,我不會上當,不會回答這個“局”。這似乎在說一個個人關(guān)系,我只能籠統(tǒng)地說,一個成功的作品一定要給男一號女一號相當大的空間才能成功,尤其是類型電影,類型電影就要設(shè)計,而且得設(shè)計好看。
“王家衛(wèi)真的能摳出演員的特質(zhì)來,他比我強”
謝:你看《2046》了嗎?
張:看了。這是在戛納惟一看的電影,想辦法給王家衛(wèi)捧場去了,有一部分沒看懂,看過他所有電影都很喜歡。
這次因為打的是英文和法文字幕,講的是粵語,我完全傻了,講普通話的是章子怡和鞏俐,木村講的是日語,每個演員都講自己的母語,我看得很亂。后來劉德華回去一路跟我講解。我看懂的那部分真的很好,還是他前面電影風(fēng)格的一種延續(xù)。我不去整體評價,就電影本身演員的表現(xiàn)而言,我還是很佩服王家衛(wèi)的,他真的能摳出演員的特質(zhì)來,演員在他手里有時真的能表現(xiàn)出一些能量和張力,不是每個導(dǎo)演能這樣做,值得我學(xué)習(xí)。(比你還厲害?)當然,他不斷調(diào)度演員,釋放到演員自己都不認識的程度,他比我強。
謝:有人說經(jīng)過這兩部戲會讓章子怡成為真正的國際巨星,你怎么看?
張:先不要用“國際巨星”這種詞,有點把她往大里說。這兩部戲讓她的演技上了一個臺階,是她一生中重要的兩部作品,重要不在于取得多么偉大的成就,而是演技得到更好的鍛煉和發(fā)揮,會增加她的自信。
謝:在采訪宋丹丹時,她說準備很倉促,而且對自己的表演也不滿意,對你心懷忐忑之情,是否你自己也不看重這個角色?
張:不是。我認為她完成得很好,但確實是因臨時拉去的,有點救場的味道,演員一定覺得有些倉促,但我認為她完成得很好。還有一點,古裝戲是很難提前準備的,除了技能方面,比如打拳跳舞要準備,其他怎么準備?要準備就去學(xué)唱戲,我演《秦俑》就有這體會,程小東看我那樣演直說不像,我一看確實演得太生活,后來我就按唱戲的樣子演,永遠在亮相,他們就說“像了”。古裝戲在形體上更多源于戲曲,當我們又不想要那些戲曲的范時,你說怎么準備?對宋丹丹這種演員來說,來了就演毫無問題,她是很會演的。
謝:她擔(dān)心自己演不出俠女的氣質(zhì)。
張:不需要。她演得很好,沒問題。她什么都能演,只是大家容易將她定位在小品演員,她是中國為數(shù)不多的好演員之一。
謝:編劇王斌談到劉德華這個人物時說他有可能是多余的,你怎么看這個人物的設(shè)置?
張:不對,不是多余的,沒他就沒后半截故事。我們創(chuàng)作者不能像老百姓一樣去說一個人物受不受歡迎,當老百姓看完影片憎恨一個壞人時,那這演員成功了!所以不能那么簡單地說,如果讓我說,他是一個愛到極致恨到極致的人,這種極端的情緒是人性體現(xiàn)。不是正邪那么簡單,他這人物到后半部起到?jīng)Q定的作用,導(dǎo)致這個故事向一個不可控制的方向發(fā)展。
謝:劉德華說自己等了12年,才等到這次與你合作的機會,你覺得自己值得他等嗎?
張:劉德華用這種話表達對我的器重和仰慕,我很感謝。但實際上十幾年來,我們都在說要合作,每次都是在活動中見到他,他確實有這樣的心情,他是一個非常專業(yè)、敬業(yè)的演員,他特別期待能有很好的機會。我們大家都很喜歡他,通過這次合作我對他的素質(zhì)有了進一步的了解,相信還會有機會再合作。
“《埋伏》肯定沒有《活著》深刻,但類型電影不是拿深刻來要求”
謝:劉德華說《十面埋伏》沒達到你的最高水準,沒有《活著》那么好。
張:談不上最高最低水準,是兩種類型。我明白他是指深刻方面,深刻不是惟一標準,在這種類型電影中追求深刻是很有難度的,也不是它的方向,但拍《活著》這樣的電影,人性的悲劇就有深刻的定義在里面,完全不同。喜歡深刻絕不能去拍武俠,就得去拍“文革”、反右題材,但能不能拍我不知道。(《臥虎藏龍》深刻嗎?)肯定沒有“文革”題材深刻,題材上就高你一籌,你肯定拍不過我,一定得抓題材。所以《埋伏》肯定沒有《活著》深刻,但類型電影不是拿深刻來要求,它更注重類型魅力,娛樂性觀賞性想像力等,方向不同。劉德華長期以來從事的工作可能主要是類型電影,所以他特別渴望拍部深刻的電影,把那作為他的最高目標。
謝:聽說金城武在拍攝過程中,很多表演都是導(dǎo)演先做一次,然后自己再盡量去模仿,這樣會不會限制了演員的發(fā)揮空間?
張:我又不是動作導(dǎo)演,怎么教他做?我不是給演員示范類的導(dǎo)演,他所說的是我有時會給他對詞。我跟他講這個人物怎么怎么樣,很夸張地強調(diào)一下,只是這種。
謝:張偉平之前說這部片上映后金城武將大火,你認為呢?
張:一切要看新畫面公司整個營銷策略的推動是否成功,如果影片成功,男一號不火誰火?小偉說的是金城武在內(nèi)地沒有劉德華那么家喻戶曉,從這個意義上會火起來。
謝:你覺得兩位男主角這次表演如何?
張:他們都演得很好,只有當他們演好了才能說這部電影是成功的,因為他們體現(xiàn)了活生生的人物,我在這部電影中更多關(guān)注演員內(nèi)心,由于演員的參與,使人物比劇本還多了分量。宋丹丹這人因為出場不多,所以沒有空間發(fā)揮,她老覺得自己還沒演導(dǎo)演就說“過了”,但那個人物不需要演,她就是一個串場的人物,如果她演的話就小題大作了。
謝:劉德華在中國有名,到戛納卻沒人認識,這是否很多中國演員的現(xiàn)實處境?你認為拓展海外空間對優(yōu)秀的演員來說是否很重要?
張:對。演員是個機會,坐在屋里說向外發(fā)展是空話,只有參與了在國際上有影響力的作品的拍攝才可能被人認識,不是你不夠好,而是你沒機會去參與。某種程度上是有被動性,這是行業(yè)規(guī)則所致,與演員好壞無關(guān)。中國電影不像美國電影,他們演員每個都是國際巨星,中國只有少數(shù)電影能銷往國外,如果你有幸參加這幾部作品就容易被人家認識。
謝:但也有人說華人演員到好萊塢可能沒有空間發(fā)展,不如留在國內(nèi)吃透這個市場?
張:都可以,這是演員的選擇,審時度勢。我們不必評價哪種更好。我們不能有酸葡萄心理,我不是演員我不知道,但我是導(dǎo)演我知道自己只能拍中國電影,我出去拍不了外國電影,不會拍所以不出去。但不會以為那些片就無聊,拍一部好萊塢片可能是十億二十億人看呢,影響不一樣,但我拍不了就呆在國內(nèi)。
謝:但可以拍華語片去參賽?
張:不是參賽而是去銷售,去參賽只是導(dǎo)演個人的成就,不意味著電影為人認識,只有進入市場才有人了解你的電影。
謝:你現(xiàn)在更在乎與觀眾見面?
張:參賽參不完,得獎得不完,差不多了,不能把所有大大小小的獎都得一遍,這是不太可能的事。得獎有很多偶然性,不能掌控,每個導(dǎo)演得獎可能都是笑容滿面的,但他真的不能把得獎作為全力以赴的目標,有非常大的被動性。得獎不是創(chuàng)作動力,讓更多人看到你的電影才是我們的目標。
跟了張藝謀十多年的制片主任張震彥推門進來,他向?qū)а荽蛄藗招呼,導(dǎo)演便站起來走到桌子另一邊:“來吧!蔽毅读艘幌。張震彥掏出一塊理發(fā)布,搬出了理發(fā)工具。導(dǎo)演示意我照舊,笑呵呵地說:“我這頭發(fā)太簡單,所以從不去理發(fā)店!”原來他這樣剪發(fā)已經(jīng)快十年了。我想起以前很多演員對他的評價之一:對生活的要求太簡單。
理發(fā)工具發(fā)出了“吱吱吱”的剃頭聲,持續(xù)還有點沉悶。張震彥關(guān)切地問“不會影響你錄音吧”,導(dǎo)演答道:“沒事。我聲音比噪音大就行了。”
不知不覺,張藝謀剪完了頭,心情格外好,已經(jīng)完全忘了我們采訪的時間已超過一小時。
“我認為電影導(dǎo)演不是多么了不起的職業(yè),跟木匠沒什么區(qū)別”
謝:《埋伏》即將上映,你現(xiàn)在的心情是像面臨大考一樣緊張,還是已經(jīng)拋到腦后投入下部創(chuàng)作呢?
張:早就拋到腦后,如果你不在這采訪我的話。對我來說通常都是這樣,拍完之后可能有個十天半個月,然后就不想它了。
謝:未來的票房、口碑會怎樣對你有影響嗎?
張:任何導(dǎo)演都會希望他拍的電影票房好、口碑好,所以不會老去想它,這是很自然的事。對于我這樣一個拍了這么多年戲的導(dǎo)演來說,所有的心情都是指流程上的心情,每一步都是在重復(fù),所以沒有任何特殊,如果一個新導(dǎo)演可能有新感覺。
謝:就你拍的這兩部武俠片來看,有沒高下之分?
張:沒有,有風(fēng)格區(qū)別。《英》偏另類,這部偏主流,但兩部都延續(xù)了我視覺營造的特點。
謝:對啊,你拍上部時就說一部片子過了很多年后可能觀眾已經(jīng)忘了什么故事,但會記住幾幅畫面就成功了。
張:你們這次又看到我這種說法了(笑),然后被人放大夸張說“你就為了這三分鐘拍電影吧”,我說的意思是如果一部電影能被人記住幾分鐘已經(jīng)很成功了,但我不是為了這幾分鐘去拍電影,那就不對了。今天我都認為電影導(dǎo)演不是一個多么了不起的職業(yè),你跟一個木匠沒什么區(qū)別,人家打一柜子也用好幾十年呢,只是我們的職業(yè)受到關(guān)注多,但我們絕不能把自己崇高化偉大化,然后一部電影就是一部電影。很多年后人家還記得你的電影中哪怕一種顏色,那你已經(jīng)很幸運了,不要期望人家永生永世記住,沒那么了不起。
謝:是否畫面相對故事更易記住?
張:不是。畫面要以故事為基礎(chǔ),是情感積累的結(jié)果。這也是攻擊性說法,很多人說不就拍MTV嗎?你真看MTV不一定記得住,它太短沒有積累,真讓人記住的電影畫面也是因為情感積累到這了,并不是畫面真的美成什么樣,在重場戲中營造視覺的張力容易被觀眾記住。
謝:我們是否應(yīng)該將這兩部作品合二為一來評價導(dǎo)演在武俠片上的成就或缺點?
張:不必,我未來還會拍,等我拍不動了你再合一起討論可能會有一個說法。
“《埋伏》有很多遺憾,但沒犯上次的低級錯誤”
謝:如果你再拍武俠片,會傾向于用哪種形式來講故事呢?
張:不知道,但我自己對武俠的看法是:要有想像力,否則很無聊。什么是武俠,根本就是想像出來的世界,誰見過?是古龍金庸想出來的,在他們之前有些人提過,上溯到李白的《俠客行》,如果是寫唐代人不會那么神秘,所以他寫的肯定是秦漢人,我問過學(xué)歷史的人,他們說秦漢時期還有俠客這個行當,之后沒有俠客只有地痞流氓。那好,現(xiàn)在說江湖規(guī)則,都是想像的,人類在生活中圓英雄夢,年輕人喜歡它也是為了英雄夢。俠義的精神,快意恩仇。我想像的武俠應(yīng)該有夢的基礎(chǔ),想像的空間,這就能往下發(fā)展。有人說張藝謀根本不懂武俠,我說我當然不懂,誰懂?根本是作家創(chuàng)作出來的,難道要為想像的空間去遵守它的定律嗎?如果讓所有人做同一個夢,那不是很可笑嗎?很多不懂武俠的人要來拍武俠劇,這個類型可以繼續(xù)發(fā)展,武俠是個框(架),什么都能裝。
謝:從戛納首映的情況看,《十面埋伏》很受歡迎,外國媒體對畫面和飛刀絕技贊不絕口,那些評價是你最希望得到的嗎?
張:我一篇都沒看到,也看不懂,通過網(wǎng)站上的翻譯看了一些段落,或親朋好友告訴我其中一些,這是我多年來獲得海外評價的惟一渠道。喜歡就行,無所謂我的期望。至于他喜歡哪一部分是他的自由,我不期望大家都一致。
謝:在戛納,記者最關(guān)心的問題是什么?
張:最關(guān)心的是你的武俠動作為何可以拍得那么美,我的回答是“這就是不同”,與你們西方動作的不同。東方人的眼里動作首先是美和詩意,而非打擊的速度、搏擊的技巧和致人于死地的能力。
謝:對你來說,現(xiàn)在的每部新片是否都一定要圖創(chuàng)新或突破?
張:當然,這是創(chuàng)作的動力,突破和創(chuàng)新都是針對我個人而言,不管外界。有些創(chuàng)新對我來說是,但對其他人是老一套了,我不管。
謝:《埋伏》有沒有哪些遺憾?
張:很多,但從創(chuàng)作上來說,沒有犯上次的低級錯誤。
“武俠片癮還沒過完,無非是兩條腿走路”
謝:聽說你下部拍時裝片?
張:對,俗稱文藝片。(武俠片癮過足了?)癮還沒過完,無非是兩條腿走路,我覺得今天的導(dǎo)演一方面要拍傳統(tǒng)的藝術(shù)片,一方面會拍商業(yè)片,這個時代兩條腿走路才走得穩(wěn)。如果大家都去拍導(dǎo)演們自己喜歡的藝術(shù)片,市場會有問題,導(dǎo)演最后自己也會有問題,在二三十年以前這種問題我們都不討論的,好像影片就是個性的藝術(shù)的,其他的與我們不相干;今天不是了,不能回避商業(yè)票房觀眾這些字眼,所以對我來說是鍛煉兩條腿走路,我不去看中國電影的什么目標,不管其他導(dǎo)演怎么做,我認為自己能兩條腿走路就可以了。
謝:在來回走的過程中,是否藝術(shù)片也會考慮票房,就是說兩者會互相影響?
張:會兼顧的,完全不考慮觀眾只是玩味升華個人感受的極度化作品拍不了了,因為找不著錢了。我自己一定會考慮大眾接受的可能,為了讓自己的創(chuàng)作能延續(xù),至少不能讓投資人賠錢,這長期以來是我的觀念。過于自我了,導(dǎo)演就太膨脹了,那人家投錢的真的是拿錢往水里扔嗎?人家的錢不重要嗎?你的創(chuàng)作個性就那么重要嗎?你不能為別人想一想嗎?作一點犧牲你就那么死去活來嗎?別人就應(yīng)該犧牲嗎?完美是不存在的!你要永遠記住,我們隨時隨地會犧牲一點創(chuàng)作,只要不傷筋動骨,哪怕為了投資人。人與人之間應(yīng)該這樣,我們沒有那么了不起,我們犧牲一點枝枝蔓蔓。但犧牲不是百分之百的犧牲,有我的原則。
謝:會不會投資越大藝術(shù)上的犧牲越大?
張:不會。有游戲規(guī)則,是類型電影你的投資才能大,它是商業(yè)操作才有大投資。這個基礎(chǔ)已經(jīng)等同了,文藝片就沒人大投資。你拍什么類型的電影,投資人是看客下菜的,根據(jù)市場規(guī)律來投,就算是藝術(shù)片也是在有人看的情況下才投,如果太個人了,連小市場都沒了就賠了。
“我老跟小偉說,我是種蘿卜的,你是賣蘿卜的”
謝:很多比張偉平更大的投資商找你合作,為何選擇張偉平?
張:他是我最好最信賴的朋友,他最支持我,所以我選擇他。
謝:合作不會改變嗎?
張:目前不會。除非有一天他說他不想干這行了!本來他就不是干這行的,偶然進來還干得有聲有色。我這朋友是一性情中人,有天他說“我不想干了沒意思”,那我就不勉強他了。
(我想起張偉平跟我說過的話:“哪天藝謀不需要我了,哪怕一點點,我第二天就不干這行了。”很多人說張偉平炒作,借張藝謀的名氣辦事什么的。但八年過去,風(fēng)風(fēng)雨雨,那可能是一部寫不完的書。)
謝:目前網(wǎng)上對于影片受政府保護的說法是否令你壓力很大?
張:我不清楚,你應(yīng)問新畫面公司,他們?nèi)珯?quán)代理了我們影片的宣傳發(fā)行。所以我也談不上什么壓力,我只管創(chuàng)作,我老跟小偉說,我是種蘿卜的,你是賣蘿卜的。
謝:你覺得他賣得好嗎?
張:賣得非常好。
謝:但大家現(xiàn)在都認為他們在過分炒作?
張:我不這么看。因為中國電影市場太需要這種熱炒了,我們還沒怎么樣呢,就先自己打壓自己,過了!收斂!那我們還是像過去那樣死氣沉沉嗎,墨守成規(guī),一邊喊著“狼來了”然后什么都不想嗎?如果中國電影發(fā)行市場上有十個張偉平,八仙過海各顯其能,那市場是何等熱鬧!我們是不夠!“槍打出頭鳥”是中國人的劣根性,因為害怕槍打大家都不往外飛,這個林子就會死氣沉沉。
來源:南方都市報、記者:謝曉、曹思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