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張翼
吳冠中(1919——)當代繪畫大師。江蘇宜興人。40年代在國立杭州藝專學繪畫,1946年去法國巴黎藝術學院公費留學。在多年的繪畫藝術生涯中,歷經(jīng)坎坷,始終不放棄對藝術的追求,堅持探索自己中西結合的藝術之路,創(chuàng)作了大量油畫、國畫作品,出版了數(shù)十種畫集,多次在國內外舉辦畫展,多次獲獎。
我對繪畫大師吳冠中先生可以說是如仰高山、心儀已久的。他是第一位在大英博物館舉辦個展的在世東方畫家,其作品在國際藝術品拍賣價格中創(chuàng)在世中國畫家之最。他的畫品人品無須我再多言。我在有幸得他親允前往拜訪他之時,頃刻產(chǎn)生了一個極強的愿望:定要用這寶貴機會探求這位藝術大師是如何承繼古今中外畫壇巨匠之所長而創(chuàng)造出神韻獨具的經(jīng)典畫作的。
而訪談一開始就大出我的意外,甚至是他的一語將我驚呆了:“中國可以沒有齊白石,但不能沒有魯迅!”他見我驚異的目光,便解釋般娓娓談起了魯迅:“如果沒有魯迅,我根本就不會從事藝術;沒有魯迅,根本就不會有今天的吳冠中!”“文學比繪畫更偉大,美術的極致力量比不上文學的極致力量!彼v起他所以后來選擇了美術,可以說是想學文學學不成的變種。他實際是在講魯迅的思想是如何沉淀為他的文化內蘊,魯迅的精神如何內化為他的繪畫風骨。他一直講魯迅是最偉大的,思想是最深邃的,是不可超越的。他講魯迅的雜文,講魯迅的《野草》,許多篇章他都背得滾瓜爛熟。漸漸地,我明白,他并無半點貶低繪畫和齊白石之意,而是強調一個畫家首先必須有境界,有思想,有襟懷。一個畫家也應該是思想家,應該有自己的哲學。他是倡導超越形而下的技藝層面,只重技巧只能是畫匠而不是畫家,或曰只會有小家子氣而不會有大氣魄,大胸懷,大抱負。他盛贊米開朗琪羅和達芬奇有思想。他盛贊石濤和中國歷代的畫論。他作畫之前必須煞費心機想好標題,終身嚴守此原則而不渝,就是要先有“文眼”,即思想和意蘊須在筆先。
他至為尊崇魯迅,也對一切優(yōu)秀文學都情有獨鐘。年輕時曾專攻了四年法國文學,苦讀莫泊桑、福樓拜、巴爾扎克、雨果的原著,翻破了幾部法文字典。他主張每一個畫家至少應該學好一門外文。
他的結發(fā)妻子是繪畫,他的終身情人是文學。曾有“婚姻是愛情的墳墓”一說流行。無論此說是否不經(jīng),然婚后多載仍有戀愛的激情,對相處許久的妻子仍有情人的感覺者,這樣的結合必是美滿的姻緣。這樣的美滿歷來都是罕有而彌足珍貴的,吳冠中則一生游弋于這種美韻的長河之中,盡管也許同吳先生對真實婚戀的感受和述說小有差異。他從魯迅的《秋夜》的“在我的后院可以看見有兩棵樹,一株是棗樹,另一株也是棗樹”中找到別致的美感。他從福樓拜的《包法利夫人》中的“寂寞像蜘蛛網(wǎng)一樣布滿了房間”看到不可視的視覺化魅力。他從托爾斯泰的“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的名句及魯迅對悲劇的論說提煉出悲劇具有極其獨特震撼力的美學思想。他的畫作《春如線》構意源自《游園驚夢》的一句唱詞,《月如鉤》則取自李煜詞中之句。他就是這般孜孜不倦地將文學情人的美韻注入藝術妻子的心田,每每碧海生潮,才思洶涌,美滿育出藝術寧馨兒!
另一面,他又以畫眼看世界,用繪畫達致他認為文學不易企及的領域。比如風景,他說無論文學描繪多么傳神,總不如繪畫那般形象美切。故而他創(chuàng)作了大量風景畫卻極少在他的文學作品中描摹風景,也不贊賞文學作品中大段寫景。他對繪畫這個糟糠之妻傾注了大量的愛。實際上他的繪畫與文學創(chuàng)作的結合已達到難舍難分之境。文學引發(fā)了他繪畫未了的情,繪畫也傾訴了他文學難盡的愛。他至今仍以未能從事文學為大憾。故而愈近晚景,愈是才情噴發(fā),竟至寫了上百萬字的文學作品及畫論。極自然地,他的文學作品如《漓江》《他與她》等,或如一幀淡逸悠遠的山水,或如一幅宏博絢麗的油畫。他說:“我感覺以后我散文的讀者肯定比欣賞我的畫的人要多。我曾在一篇文章中說美盲要比文盲多”。足見不僅創(chuàng)作,即便讀畫也須具備豐饒的文化思想。蘇東坡稱譽王維的詩中有畫、畫中有詩。吳冠中則是現(xiàn)當代中國畫家中“畫中有文,文中有畫”的文畫雙絕!他一面說他一輩子真正的愛情都獻給了藝術,一面說文學是他永遠的情人(亦說私生子),這兩者間的關系誰能分得清?
在送我出門時,太陽已落到西邊。他握著我的手說:“我的自傳已寫得差不多了。完成這件事就算交差了,哪天我不行了,就可以這么走了!”這話講得實在有些悲壯!我回望肩頭灑滿落日余輝的吳老,覺得很像他所寫的那個布袋和尚,他仍不顧年邁履艱,肩著布袋奮力前行。布袋裝著他的全部希望,裝著他一生的藝術和文學情緣。
來源:光明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