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澤東為中國二十世紀的杰出詩人,這已是不爭的事實。其詩(包括詞)氣勢之磅,格調之雄偉,恐無有出其右者。而這一特色的表現(xiàn)形式之一便是詩中的用“飛”字。
這些“飛”字或狀生物在空中振翅翱翔,如“天高云淡,望斷南飛雁”,“飛起玉龍三百萬,攪得周天寒徹”;或狀物體在空中飄搖浮動,如“九嶷山上白云飛,帝子乘風下翠微”,“雪壓冬云白絮飛,萬花紛謝一時稀”;或狀物體高懸半空,如“一山飛峙大江邊,躍上蔥蘢四百旋”,“參天萬木,千百里,飛上南天奇岳”;或狀物體迅速如飛,如“正西風落葉下長安,飛鳴鏑”,“五井碑前,黃洋界上,車子飛如躍”。
毛澤東寫詩填詞何以如此好用“飛”字?個中原因無疑與其豪放氣質有關。
比如紅軍創(chuàng)建之初,敵人實施重重包圍,企圖將其扼死。孰料毛澤東一聲“槍林逼,飛將軍自重霄入”,打得敵人暈頭轉向,丟盔棄甲,向隅而泣。進而人民解放軍百萬雄師又憑木舟、藉布帆,跨長江而南下,奪南京,戰(zhàn)上海,取長沙,攻羊城,直搗瓊州,將蔣政權驅至臺灣一角,讓獵獵紅旗遍插神州大陸。
又比如當年武漢長江大橋橫空出世,使前人夢寐以求的理想化作了現(xiàn)實。此時此刻,毛澤東倚江而立,思緒萬端,欣然吟出了“一橋飛架南北,天塹變通途”的奇句,道出了新中國建設初見成效,萬里河山一派生機勃勃的動人景象。
再比如在世事多變、環(huán)宇局勢撲朔迷離,共和國外有異幫打壓、內有自然災害之時,毛澤東筆酣墨飽,一揮手寫下了“暮色蒼?磩潘,亂云飛渡仍從容”的偉詞,表現(xiàn)了人民領袖臨危不懼、馭時局于掌中的大家風范。在劉少奇、周恩來、鄧小平等英杰的輔佐下,八億中國人民踏上了奔向溫飽的萬里征程……
有時候,這個“飛”字也用在了懷念親人的詩句之中,如“忽報人間曾伏虎,淚飛頓作傾盆雨”表現(xiàn)了毛澤東對自己的親密戰(zhàn)友、妻子楊開慧的無限眷戀。又如“曾記否,到中流擊水,浪遏飛舟”則體現(xiàn)了毛澤東對與自己一道“指點江山,激揚文字”的青少年朋友的深切懷念。
毛澤東寫詩填詞好用“飛”字的另一個原因,我揣測,可能與前人的影響有一定的關系。眾所周知,毛澤東從少歲到暮年均十分喜歡唐朝李白、李賀、李商隱的詩作。而這三位詩人恰恰都好在自己的詩中揮灑一個“飛”字。
如李白的“黃鶴之飛尚不得過,猿猱欲度愁攀援”,“天長路遠魂飛苦,夢魂不到關山難”,“清風吹歌入空去,歌曲自繞行云飛”;李賀的“羲和敲日玻璃聲,劫灰飛盡古今年”,“衣如飛鶉馬如狗,臨岐擊劍生銅吼”,“飛光飛光,勸爾一杯酒”;李商隱的“秋陽不散霜飛晚,留得枯荷聽雨聲”,“玉珰緘札何由達?萬里云羅一雁飛”,“身無彩鳳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通”。
毛澤東在長達數(shù)十年的滄桑歲月中,常常于日理萬機之隙,手把這幾位詩人的詩卷朝吟暮誦,焉能不受其影響?平心而論,這三位詩人的“飛”字句,除李太白的“大鵬飛兮振八裔,中天摧兮力不濟”,“我欲因之夢吳越,一夜飛度鏡湖月”,“飛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銀河落九天”或可與毛公相頡頏外,其余者恐都不可與其同日而語。此外,毛澤東晚年曾手書唐初王勃《滕王閣序》中的“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二句。想來這位少年詩人文句中的“飛”字在潤之先生的心目中也留下了極為深刻的印象。
從語法的角度分析,毛澤東詩句中的“飛”字多用作動詞和形容詞。前者如“淚飛”、“白云飛”、“白絮飛”、“飛起”、“飛架”、“飛峙”、“飛渡”、“飛躍”、“飛上”等。后者如“飛舟”、“飛將軍”、“南飛雁”、“飛雪”等。如何將這些用法的“飛”字譯為英語,譯家們亦是頗有講究的。如“曾記否,到中流擊水,浪遏飛舟”一句,錢鐘書主持的英譯為“Remember still / How,venturing midstream,we struck the waters / And waves stayed the speeding boats”其中“飛”字被譯作動名詞speeding。湖南師范大學趙甄陶教授的英譯文則為“Can you,old boys,recall today / How we struck out midstream with waves / Staying the boats that sped their way?”顯而易見,“飛舟”的“飛”字被移譯為一定語從句that sped their way。又比如“忽報人間曾伏虎,淚飛頓作傾盆雨”,錢譯為“Earth suddenly reports the tiger subdued,/Tears of joy pour forth falling as mighty rain”,趙譯為“On earth the tiger got defeated- / The news caused pours of tears so soon!”兩位譯者都不約而同地選擇了pour一詞來再現(xiàn)原作的“飛”字。但前者是將pour用作動詞,與原詩中的用法不悖。而后者則是將該字用作名詞,亦不失為一種變通手法。兩譯大抵上都傳達了毛詩的原意,但畢竟免不了與原作有所捍格。
外國朋友如果真要讀懂毛澤東的詩,特別是想領會毛詩中“飛”字深刻內涵的話,那就非得下一番苦工夫把漢語學好不可。
(來源:香港《大公報》,作者:鄭延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