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聲明：刊用《中國新聞周刊》稿件務經(jīng)書面授權)

　　第二次尸檢時，圍觀的群眾已有五六百人。開始有人談論，“多是對政府和公安局的不滿”。

　　經(jīng)過兩次尸檢，死者家屬接受了李樹芬溺水死亡的事實，也基本認同排除他殺及強奸。但他們?nèi)哉J為存在“過失殺人的可能”，并將這些希望寄托在“被取走的器官”上

　　★ 本刊記者/蔡如鵬(發(fā)自貴州甕安)

　　第一次：對尸表的全面檢查

　　2008年6月22日——李樹芬的遺體打撈上來那天，胡仁強正陪妻子在貴陽看病。中午，他接到單位的電話，“有個女孩淹死了，要做鑒定，你盡快回來”。

　　56歲的胡仁強是甕安縣公安局刑偵大隊技術科的副主任法醫(yī)師。除他外，局里的法醫(yī)還有兩人，但一個正在沈陽學習，另一個則在見習期間。

　　18點多，胡仁強回到了甕安。他立刻給刑偵大隊城區(qū)中隊中隊長唐仕平打電話，讓他通知死者家屬準備尸檢。前往停放尸體的西門河東岸的警官除胡仁強之外，還有唐仕平、22歲的見習法醫(yī)魏鑫、技術科科長周芳沁等4人。

　　由于懷疑李樹芬不是自殺，死者家屬租了一個冰棺將尸體冷凍起來，停放在出事現(xiàn)場。家屬還從附近的居民點接來電線，還在冰棺上用竹竿和編織布搭起一個簡易的棚子。

　　當胡仁強一行人到達時，圍觀者已經(jīng)聚集在狹窄的河岸邊，“大約有六七十人，大家議論紛紛，猜測女孩的死因”。當時，人們都覺得李樹芬自殺的原因“跳河死了算了，如果死不成就好好活下去”——這太蹊蹺。

　　在與死者家屬簡單交待后，胡仁強開始檢驗。

　　檢驗時，李樹芬的父親李秀華、母親羅平碧、干爹謝新發(fā)3人站冰棺一側(cè)；胡仁強、魏鑫、周芳沁3人站在另一側(cè)。整個過程中，魏鑫負責記錄、周芳沁負責照相。

　　李樹芬被打撈上來時，臉的右側(cè)有一道明顯的劃痕。由于“不相信她是自己跳下去的”，因此，李秀華懷疑這是“抓扯留下的痕跡”。

　　但胡仁強發(fā)現(xiàn)，這道1.5厘米長、0.1厘米寬的劃痕“比較淺”。他告訴死者家屬，如果是手抓的，“寬度應在3毫米以上，并且能看見脫落的表皮”。

　　“這很可能是水中漂浮物擦傷造成的�！焙�仁強分析；但李秀華不愿認可這種推測，“為什么就一種可能，也可能是抓扯時用刀逼的……”

　　由于這道劃痕不是致命傷，雙方都沒有進行深究。

　　接下來，在褪去死者衣物后，法醫(yī)對尸表進行了全面檢查，“頭部、頸部、胸腹部、腰背部、臀部、雙上肢和雙下肢均未發(fā)現(xiàn)損傷”。胡仁強說，所有的檢查都是按照尸檢程序進行的，而且當著親屬的面。

　　但整個過程，沒有檢查死者的外陰。

　　胡仁強的解釋是，當時家屬并沒有質(zhì)疑是奸殺，而且“當著直系家屬的面，檢查那里，可能會引起他們的反感”。

　　除了臉部的劃痕外，其他較明顯的尸表特征包括死者右鼻腔里有“(音同軍)狀泡沫”，左鼻腔有“夾雜著泥漿的血性液溢出”，口唇和雙手指甲發(fā)紺，“呈青紫色”。

　　胡仁強說，這些都是典型的溺水死亡的特征，“據(jù)此可認定李樹芬系溺水死亡”。

　　大約40分鐘后，尸檢結束。

　　在突然失去女兒并等待了整整一天后，得到這樣一個結論，李秀華覺得心有不甘。但這個長期生活在山里的農(nóng)民又說不出什么，最后在尸檢記錄上簽了字，按了手印。

　　胡仁強等人離開后，家屬們越想越想不通。這樣“拿著手電隨便照了照”的檢查，實在讓他們無法接受李樹芬突然離去的事實。最后，他們決定去縣公安局的上級黔南州公安局，申請第二次尸檢。

　　這讓胡仁強很意外，“當時他們并沒有提出異議，也簽了字”。

　　“西門河經(jīng)常淹死人，此前我至少做過5次類似的尸檢�！焙�仁強告訴《中國新聞周刊》，“其中一次撈上來一名中年婦女，也是溺水死亡。后來調(diào)查表明這名婦女患了癌癥，同時孩子考上了大學，她擔心家里經(jīng)濟條件不能兼顧兩頭，就跳河了�！�

　　第二次：死者有無性行為？

　　6月25日中午，胡仁強接到周芳沁的電話，說州里來法醫(yī)了，要做第二次尸檢，讓他陪同去。

　　“既然是重檢，我就應該回避。一是不能讓新法醫(yī)有先入為主的印象，二是更不能讓死者家屬誤會。”于是，他拒絕了周芳沁的要求。

　　事實證明，胡仁強的想法并不是沒有道理——李樹芬的親屬在對第二次尸檢提出異議時，曾說“有縣公安局的兩個人，他們第一次也去了”。這讓他們感覺尸檢“難以做到公正”。

　　周芳沁就是那“兩個人”之一。當天，她負責接待黔南州公安局派來的法醫(yī)王代興等3人。

　　“第一次尸檢后，死者家屬又提出有奸殺的可能�！彼龑Α吨袊�新聞周刊》記者表示。在甕安，當時很多人認可“奸殺的可能”，花季少女、社會青年、偏僻的河邊都是這種猜測的最好注腳。

　　因此，第二次尸檢一個重要的目的，就是檢查死者死前是否發(fā)生過性行為。但這次檢查并不順利。

　　王代興趕到甕安的25日下午，李樹芬的叔叔李秀忠在縣教育局門口遭到6個陌生人毆打。這讓死者家屬心頭原本就難以散去的疑慮更加濃重。當縣里通知“上面的法醫(yī)到了，你們快過來”時，他們遲遲不肯露面。

　　“一直等到晚上11點多，家屬才基本同意�！苯邮堋吨袊�新聞周刊》采訪時，王代興回憶說。

　　這位處于輿論漩渦中的警官今年52歲，具有24年的法醫(yī)經(jīng)驗。2005年，調(diào)到都勻市公安局工作。與他同去甕安的3人均來自都勻市公安局刑偵大隊，其余兩人是見習法醫(yī)張雪和負責照相的梁政。

　　見到死者家屬后，王代興先把事先打印好的委托書交給他們。這份委托書上，死者家屬填寫的要求是：

　　1.尸表檢驗；2.解剖檢驗，其中包括(1)提取胃內(nèi)容物化驗，檢查有否毒物如酒精安眠藥，(2)肺組織，(3)陰道內(nèi)的分泌物。

　　“當時有死者母親、兩個姨娘、外婆和一個姨父在場。”王代興回憶，“填寫委托書時，他們很多字不會寫�！�

　　棚子里僅有一盞燈，王代興不得不換上一個自帶的燈泡。冰棺被打開了，尸表檢驗中，法醫(yī)在死者右上臂外側(cè)發(fā)現(xiàn)了兩道由下往上的條狀皮膚擦傷，一道2.5厘米長、1厘米寬；另一道2厘米長、1厘米寬�！昂芸赡苁锹渌�前被橋上的水泥護欄劃傷的�！蓖醮�興推測。

　　王代興稱，他每檢查一處，就會問站在旁邊的家屬“看清楚了沒有？有異議沒有？”

　　檢查完尸表，王代興在死者胸腹部劃了一個很大的T字形切口，開始解剖。這個切口上至第二肋骨，下至下腹部。

　　死者肺膨大了，呈暗紅色，表面有淡紅色的血斑塊。在肺里法醫(yī)發(fā)現(xiàn)了水氣泡，切開后，有帶泥漿的液體留出。同時腫大的還有肝臟。王代興說，這些都與溺水窒息死亡相吻合。

　　為了檢查死者死亡前是否中毒，他打開了死者的胃。里面有大約200克未消化完的米飯、白菜和豆腐。

　　“有敵敵畏嗎？”解剖胃時有家屬問。

　　“敵敵畏有臭味，誰會喝？”王代興說。

　　王代興還切下了死者的胃，以及50克肝、100克肺�！拔负透沃饕�是用于檢測是否中毒，而肺是為了看是不是溺水死亡。”他解釋說，“如果是溺水，肺會吸進河水，水中的雜質(zhì)就會沉淀在肺里�！睘榇�，他們在現(xiàn)場取了500毫升河水做比對。

　　但由于尸體長時間冷凍僵硬，當晚，沒有做下身檢查。王代興讓家屬切斷冰棺的電源，等待解凍。

　　這一切結束時，已經(jīng)是凌晨兩點多。

　　次日早，王代興等人再次來到現(xiàn)場。當天正趕上甕安的趕集日，圍觀的群眾已有五六百人。人群中開始有人講過激的話，“多是對政府和公安局的不滿”。

　　為了防止意外，王代興等人在用棉簽提取完死者陰道的分泌物后，很快離開。他告訴記者，在檢查死者外陰時，“處女膜基本完整”。

　　26日回到都勻后，王代興在實驗室對陰道分泌物做了檢測。但并未發(fā)現(xiàn)精斑，網(wǎng)絡上風傳的“奸殺”被排除了。

　　在采訪王代興的過程中，記者可以明顯地感到他身上的壓力。他自稱在網(wǎng)上看到很多針對自己的議論，“再干幾年，我就退休了，為什么要冒這個風險呢？”

　　他還把記者拉到辦公室外的樓道中，指著墻上掛的各種法醫(yī)鑒定規(guī)章制度說，“我們都是嚴格按照程序來的，整個過程都不止一個法醫(yī)，家屬也在場現(xiàn)場，還做了記錄，照了相�！�

　　經(jīng)過兩次尸檢，死者家屬接受了溺水死亡的事實，也基本認同排除他殺。但仍認為存在“過失殺人的可能”。他們將這些希望寄托在那些“被取走的器官”上。

　　7月2日，《中國新聞周刊》記者在李樹芬老家玉華鄉(xiāng)雷文村采訪她家人時，他們抱怨說“器官取走后，至今還沒得到結果”。

　　死者家屬說，當時并不愿意“讓他們拿走那些東西”。“我們不懂，(他們)這樣要點，那樣要點，還把內(nèi)褲里邊中間那些割去了。他們還說如果自己拿去檢查，要花兩萬元錢，我們沒錢，只好讓他們拿走了”。據(jù)貴州媒體報道，2005年，個人申請法醫(yī)尸檢是收費的，僅檢測精斑一項就要花費500～1000元。

　　但王代興和周芳沁都否認，尸檢時提過錢。

　　“他們既然委托我們做檢查，現(xiàn)場沒有檢查條件，肯定要拿回來�！睋�(jù)王代興介紹，提取的器官，他已全部交給貴州省公安廳。

　　第三次：家門口的告別

　　此后，有關李樹芬死亡原因的各種猜疑在甕安縣越傳越多。這使得李樹芬的家屬更加確信“孩子的死另有其因”，并一直拒絕安葬遺體。最終，導致了震驚全國的“6·28”事件。

　　7月1日，貴州省公安廳新聞發(fā)言人在新聞發(fā)布會上說，經(jīng)過當?shù)卣�府向死者家屬耐心細致地解釋，死者家屬同意安葬死者，但要求安葬前再做一次尸體檢驗。

　　當晚，在西門河岸邊停放了十天的李樹芬的遺體，由政府連夜護送“回家”。

　　據(jù)當?shù)孛襟w報道，7月2日上午，由貴州省著名法醫(yī)組成的專家組，對李樹芬的遺體進行第三次解剖檢驗。

　　在兩個多小時內(nèi)，法醫(yī)專家對遺體體表、胸腔、頭顱、陰部等都進行了全面細致的檢驗，并提取了部分內(nèi)臟組織進行生化和理化檢驗。

　　李秀華、姨媽羅興菊及61歲的村民代表李成華等見證了解剖檢驗的全過程，并在檢驗筆錄上簽名。

　　專家組成員之一、貴陽醫(yī)學院法醫(yī)教研室主任王杰副教授告訴《中國新聞周刊》，專家組中高級別法醫(yī)有三人，除他之外，還有貴州省人民檢察院副主任醫(yī)師楊永剛和貴州省公安廳主任法醫(yī)師屈劍平。

　　7月6日，王杰向記者透露，提取的器官正在進行檢驗，“周末也沒停，進度比正常案件快得多”。第3次尸檢結果將于7月8日下午或7月9日上午向社會公布。

　　李秀華曾對記者說，他之所以這樣三番五次地要做尸檢，“不是為了錢，只想給女兒討個公道，大家都說是冤枉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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